我欲揚明!
穿過竹梅掩映的院落,張居正和初幼嘉來到了一座長軒前,在飛簷下掛著的架子上那隻五彩斑斕的虎皮鸚哥兒“貴客到,貴客到”的嬌喚聲中,已經搶先走上台階的鴇母尖著嗓子通報道“翠姐,初公子和張公子來啦,快迎接貴客!”
長軒裡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暖簾一掀,一個垂髫的丫頭走了出來,向客人行禮之後,轉過身去,雙手把簾子舉起,過了片刻,一個十七八歲,眉如新月,膚如凝脂,身材嫋娜的靚妝麗人姍姍地走了出來,後麵跟著的正是相彆數月的何心隱。
那位靚妝麗人想必就是秦淮名妓王翠翹,見到兩人,就把雙袖交疊在腰旁,側著身子,道了一個萬福,並輕啟朱唇,用嬌滴滴的聲音說“兩位公子萬福!不知兩位公子屈尊到此,請恕奴家失迎之罪!”
兩人慌忙還禮,何心隱從後麵竄了上來,一把托住了兩人的胳膊,激動得兩眼放光“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外頭冷,快快隨我進去。”說著,就將兩人拉進了長軒暖閣之中。
一進暖閣,何心隱就對一位仍坐在榻上飲酒的人說“來來來,我為你們紹介紹介。齊先生,這兩位便是在下方才與兄台說起的湖廣才子張居正、初幼嘉。”
那人挑起眼皮看了兩人一眼,勉強起身拱了拱手,道“不才齊漢生,見過兩位相公。”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方才進來,見宴請何心隱的不是什麼士子名流,卻是一位粗衣短打的人,心中已有所不喜,又見此人居然還倨傲無比,有客到來也不起身相迎,更覺惱怒,但一聽他報上姓名,兩人頓時驚呼起來“齊漢生?尊駕可是前科榜眼齊翰林齊大人?”
大明兩京一十三省諸生數十萬之多,每科隻有數千人得以秋闈入選公車赴京;至於蟾宮折桂金榜題名,則隻有幾十上百位而已,已屬鳳毛麟角,更遑論是位列三鼎甲的榜眼郎!更何況,齊漢生與同科狀元趙鼎等人聯名上書非議新政,不惜觸犯龍顏,慷慨為天下士子請命,錦繡前程換得四十廷杖,後又被削籍罷黜,早已成為士林人人景仰的楷模。因此,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儘管是名動江南的湖廣才子,聽到齊漢生之名,也不禁為之歎服!
齊漢生淡漠地一笑“什麼探花,什麼翰林,都已是過眼雲煙,如今在下隻是區區一介草民而已。”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一起長揖在地“學生久聞先生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齊漢生還是淡漠地一笑“也說不上什麼有幸不有幸的,在下如今在夫子廟一帶賣字為生,兩位他日若是逛到那裡,還請多多關照在下的生意。”
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一愣,以齊漢生之赫赫聲名,又是因上書抗爭新政之失而被罷黜斥退,新明朝廷不會不請他出仕為官,怎麼如今還在以賣字為生?
興許是看出了兩人的疑惑,何心隱忙解釋說“新朝初定,就派人將齊先生從家鄉請到了南都,以翰林院侍講之位虛席以待,奈何齊先生不想再涉足官場,朝廷隻得贈金而還。更令人感慨的是,齊先生轉手就將千金散於流民,自己倒在夫子廟擺出了個字畫攤,情致高潔,非尋常士人可以與之論也!”然後就招呼兩人就坐。
剛一落座,初幼嘉就不解地問道“齊先生為何不願為家國效力?”
何心隱卻為難地看了看齊漢生,欲言又止
齊漢生笑著說“何大人如今是有官身之人,犯忌諱的話自然不好說出口,區區一介草民,賤命一條也沒什麼可惜的,”說到這裡,他卻住了口,提起溫在桌上銅盆之中的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儘,然後將酒杯放在桌上,才接著說道“在下之所以不願為官,乃是因為束受教以來,隻知有明,卻不知國朝竟還有個新明!”
這句話象一道閃電一樣將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心中的那團亂麻一下子劈開了,他們全然明白了為何自己從一開始就不熱心到南都應詔的原因,即便不提踏入南都這半日裡看到的那些匪夷所思的難民景況,即便不提在京師君臣風雲際會的千古奇源,忠君報國之誌早已根植在全天下飽讀聖賢書的士人學子心中,新明雖然打出了維護春秋大義、祖宗成法的旗號,贏得了江南眾多官紳士子的同情,但畢竟出朱非正色,還是不能得到他們毫無保留的支持啊!
這或許是新明朝廷急於征召舉子進京候選任官的初衷吧!
兩人還在思索,何心隱的臉上卻已經變了顏色,對王翠翹說“勞煩翠娘看看菜肴可曾收拾齊備,我等稍敘幾句閒話便要開席了。”
王翠翹經多見廣,瞧著這種情形怎會不明白他的意思,應了一聲諾,在丫鬟伺候下穿上了風衣,向各位客人道了一個萬福,就帶著丫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等王翠翹和丫鬟們唧唧咋咋的嬉笑聲自軒外梅林之中隱約傳來之時,何心隱才壓低了聲音說“先生慎言!前些日子錦衣衛嘩變之後,魏國公徐弘君已責令信國公湯正中,以各位公侯勳貴府上的家兵家將重建了南都錦衣衛。那幫家奴比之原先那些南直隸錦衣衛越沒個規矩,偏又最會變著法子討主子的好,先生小心禍從口出。”略微猶豫了一下,他又說“先生也知道,當日先生既不願在朝廷任職,又拒絕入誠意伯劉的幕中,那些如今正當道的勳貴可都對先生大為不喜,說不定早安插了人手在監視先生呢!”
齊漢生笑道“嗬嗬,說的不錯!夫子廟我的字畫攤左右,是整天有那麼幾個獐頭鼠目的家夥轉悠,見人多與我說上幾句話,眼風惡語就掃了過來,活生生嚇跑了我的好幾個大主顧。”
何心隱忙安慰他說“先生不必懼怕這些鼠輩,先生之名,聲震寰宇,他們那些雞鳴狗盜之徒絕不敢對先生怎樣!”
“怕?崇君兄說的好‘廷杖既能受得,天下還有什麼受不得!’”齊漢生又是一笑“那些人若是將我捉了去,正好給崇君兄做個伴兒,在下正求之不得呢,又何怕之有!”
張居正心裡一震,忙問道“先生所說之人,可是年初領銜上《請弛新法以定社稷安臣民疏》的前科狀元趙鼎趙崇君先生?”
“不是他還有誰?”齊漢生的臉上雖然帶著笑容,但笑中卻含著說不出的悲憤“赫赫天威之下,能麵不改色,坦然身受酷刑;斧鉞油鼎之前亦能談笑自若,寧死不改其誌,天下之大,有幾人歟?!”
對於那位天下第一人的狀元公趙鼎,如張居正這樣的青年士子更是無比崇敬,當即他就追問道“趙先生如今在何處?能否請先生為學生引薦相識?”
“要見崇君兄倒也不難,不過區區一介草民卻是無能為力,”齊漢生目視何心隱,語帶嘲諷之意,說“你們倒是該請何大人襄助,以他的官身找刑部天牢的牢頭通融則個,興許還能見上崇君兄一麵。”
“什麼?”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大驚失色,叫道“趙先生如今竟在天牢之中?!”
在他們看來,新明朝廷既然以新政失德、淩辱士人之故而起兵靖難,如趙鼎、齊漢生這樣既是眾望所歸的名士又堅決反對新政的人,應該百計延請,千般羅致,必欲得之而後快,結果卻是一個在夫子廟以賣字為生,一個更身陷囹圄之中,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這中間到底生了什麼?
新明朝廷到底想乾什麼?在乾什麼?
兩人都將置疑的目光投向了何心隱。在場諸人之中,隻有他有官身,或許知道的最清楚。
何心隱本就是心直口快、豪爽率性之人,此刻在朋友的逼視下,臉上更有些掛不住了,當即亢聲說“先生也不必施這激將之法,學生既已答應了先生,自當儘力而為。皇天在上,學生今日下重誓若是朝廷要治趙先生的罪,學生拚著性命不要,也要為先生抗辯!若不能救趙先生出樊籠,學生情願陪著趙先生坐大獄!”
齊漢生卻不鬆口,追問道“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何心隱斬釘截鐵地說“便是趙先生上法場,學生也絕不敢人後!”
齊漢生激動地說“好!新明朝廷要網絡天下士人之心,一是崇君兄與在下這樣的去國罪人,二來便是你們這些為天下士子做杖馬之鳴的舉子諸生,隻要我等皆竭力反對,那些藩王宗親、勳臣顯貴礙於士林清議,必不敢輕舉妄動,崇君兄必得以存續!”
說著,他提起酒壺,滿滿地給何心隱斟了一杯酒“嶽大人果然沒有看錯你這個小同鄉!我代他謝你一杯”
何心隱趕緊站了起來,奪過他手中的酒壺“說起嶽林嶽大人,學生受業恩師臨川史夢澤史公曾與他同受教於陽明先生門下,論說起來還是學生師輩,學生任憑差遣惟恐不及,安敢受他與先生一個‘謝’字!”
兩人碰杯,一飲而儘。早已急不可待的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瞅得這個空兒,忙追問詳情,何心隱壓低嗓子的一席話,聽得兩人瞠目結舌,一時間都覺得心如死灰一般了……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