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與他所看重的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一樣,顧?少小就頗具才名,被譽為“金陵三俊”之一。而且,他既工於詩文,又好提攜後進學子,在江南一直享有“儒林領袖”、“文壇祭酒”的赫赫盛名,在士林清流中的人望一時無兩。
封建社會的讀書人,當學習聖賢之書日久,自認為道德學問已經可以修身齊家之後,都會想著要以平生所學治國平天下了。這一點,顧?也概莫能外,甚至可以說,因他有遠勝常人的大才,加之科場得意,少年登第,這種兼濟天下的功名事業心就遠比一般人為重。他於弘治九年剛剛二十一歲之時便榮登金榜,高中進士,後攀附時任內閣輔的李夢陽,一路扶搖直上,直至就任正三品的湖廣巡撫,成為位高權重的封疆大吏,升任六部九卿甚至入閣拜相都指日可待。可惜,一直官運亨通的他卻在嘉靖初年開始的那場“大禮儀之爭”中一時糊塗,拘泥於傳統的禮教觀念而站錯了隊,從此便原地踏步,一直被壓在湖廣巡撫任上不得升遷。到了嘉靖十八年,身為“議禮派”的夏言出任內閣輔,當年禮儀之爭的舊帳又被翻出,他被調任南京刑部尚書,官秩升到了正二品,實權卻被剝奪得一乾二淨。過不多時,夏言又以他在南京翰林院任職期間曾主持江西鄉試,被人指控與舉子內外勾結,納賄舞弊為由,乾脆將他南京刑部尚書的閒職也一並革去,一個跟頭跌到了老家應天府上元縣,成了一位管領山水林泉的鄉村野老。
論說官場之中的關係錯綜複雜,敵我恩怨之間,根本就沒有一成不變的格局,一個賦閒多年、行將入土的官場倒黴蛋,或許會因為死對頭的突然垮台而鹹魚翻身,重列朝堂,指點江山。但命運這個東西有時候真的很難說,嘉靖二十一年七月夏言倒台,朝野上下起用顧?的呼聲日益高漲,可是接任內閣輔的雖然是“尊禮”、“議禮”兩邊不沾的官場琉璃蛋翟鑾,但朝政大權卻落到了與夏言同為“議禮派”且同為江西籍的嚴嵩手上,出於與夏言同樣的原因,他對顧?的壓製打擊更是不遺餘力。前年一場宮變之後,嚴嵩驟然失寵,夏言卻“前度劉郎今又來”,再次出任內閣輔把持朝政。也就是說,致仕回鄉這幾年裡,無論朝局如何動蕩、無論輔怎樣更迭,顧?始終沒有任何翻身的機會。經過了這麼幾年的蹉跌,他漸漸地明白了一點隻要朝政還把持在江西人的手裡,他便隻能安分守己地管領山林,兼濟天下、經國濟世的夙願再也休提了!
儘管顧?自己也知道,除非生一場足以改變整個朝廷格局的大亂子,一舉將夏言、嚴嵩那些可惡的“江西佬”全部掀翻落馬並打入萬劫不複的境地,否則自己今生恐怕再也沒有出頭的希望。可是,他卻不甘心這樣終老林泉,一直還懷著一絲微茫的希望,在苦苦地等待著奇跡的出現。
皇天不負苦心人,那些不滿新政的藩王宗室、勳貴重臣趁著韃靼寇犯國門之際,打著“清君側,正朝綱”的旗號在江南起兵靖難了。雖然剛剛聽到這個消息之時,他被這驟然生出的家國劇變駭得麵無人色、渾身抖,繼而又在心裡把那些不顧國家安危、不顧君臣大義,在南都倡亂謀逆的藩王宗親、勳貴大臣們罵了個遍。但是,當他冷靜下來之後,卻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苦苦等待的轉機終於出現了!
派出去打探風聲的仆役很快帶回來了讓他激動不已的好消息江南變亂一起,湖廣的那些官員士子也不安分了,布政使牛君儒和按察使雷澤清兩人糾結出身魏國公門下的都指揮使梁芳庭,率兵包圍了巡撫衙門,威逼脅迫現任湖廣巡撫葉醉翁率眾舉事。葉醉翁是夏言的門生,不肯附逆卻又無力彈壓,被逼無奈之下,隻得仰藥自儘以全名節。牛君儒欣欣然地自行接任了巡撫,雷澤清也順勢升遷了布政使,湖廣一省軍政大權落到了兩人的手中。他們隨即便以巡撫衙門的名義行文各州縣,宣布通省響應南都的號召,起兵靖難;並派出了迎駕使者,帶著湖廣各衙門官員聯名簽署的勸進表前往常德,準備擁戴就藩於常德的榮王――憲宗第十三子榮莊王朱佑樞的嗣子朱厚溜為主。
可惜的是,那位平日裡貪財好貨、荒淫無度的“寶王爺”大事上卻不糊塗,一麵虛與委蛇應付來使,提出讓湖廣省為其準備引幡、戟氅、金瓜、節鉞等一應儀仗,還明確表示非太子儀製不行,並索要一萬兩銀子的上路錢,把準備“俯允所請”的戲做足了;一麵卻遣散了家人,自己帶著護衛微服潛行,悄然遁去,等到一直被蒙在鼓裡的湖廣官員終於明白過來之時,他大概已經跑到了北京。
榮王的逃匿令湖廣官員措手不及,倉促間也無法再尋找到一個合適的藩王出來主持大局,而南都已經擁立了就藩江西的益王朱厚燁就任監國。這下好了,湖廣一省官員擔著天大的乾係,冒著抄家滅族的風險起兵靖難,非但沒有從龍之功,反而勢必會因為選錯了主子而引起監國益王和南都諸位勳貴大臣們的不滿和猜忌,真是偷雞不成反折了一把米!
就在牛君儒和雷澤清等人惶恐不安之時,顧?的親信門生帶著他的親筆信來到了省府武昌。憑借著豐富的為政經驗和老辣不凡的眼光,憑借著在湖廣官場士林經營多年打下的根基,顧?很快成了那幫人的主心骨,以他的威望和透徹的分析使他們接受了擁立遼王的主張,並經過周密的謀劃,定下了擁兵進京、爭奪大位的計劃。
在武昌、上元秘使往來不絕的同時,新明朝廷欽使的厚底官靴聲也在顧?的門庭響起。因顧?在官場士林中享有崇高的聲望,又與把持朝政的“權奸”夏言有不共戴天之仇,曾在不同場合多次激烈地抨擊新政,自然成為了新明朝廷著力拉攏的對象,監國益王特下令旨,準許其“冠戴蹕見,聽候調用”。欽使言辭之中還隱約地暗示,他此次蒙召進京不但可以官複原職,回任南京刑部尚書;新明朝廷正準備效法北京政權,設立內閣執掌中樞,日後少不了他的一席之地。
閒居五年之久,並沒有消磨掉顧?的才略和膽識,更有可能是因為一直冷眼旁觀著朝局動向,使他看得更清楚時下江南已與朝廷決裂,南京的官員手中有了一定的實權,已不再是往日的那種被人譏諷為“蒔花尚書”、“養鳥禦史”的養老閒職,但新明朝廷的大權始終還是把握在魏國公徐弘君、誠意伯劉計成那幫勳臣貴裔的手中,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員士子隻能附人驥尾,聽命於那幫不學無術,靠著遠祖的恩蔭襲爵封官的粗魯武人,即便能位列台閣、入讚中樞,說話能有多大份量?又能乾成什麼事?!他一生營營役役,機心用儘,雖說是為了光宗耀祖、封妻蔭子,但何嘗不是為了一申報國之誌,用平生所學經國濟世,治政安民?這樣的結果怎能讓他接受?
更何況,監國益王朱厚燁曾就藩於江西,身邊聚集了一大堆可惡的“江西佬”!甚至連益王本人,一口官話之中還帶著濃鬱的江西腔,讓他想起來就覺得十分惡心,又怎能心甘情願地侍奉這樣的君主!
因此,麵對入閣拜相、位極人臣的誘惑,顧?卻一點也沒有動心,婉言謝絕了新明朝廷的招攬,繼續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議定的大計,要憑借著自己在官場士林崇高威望,以移山心力改天換日、扭轉乾坤!而這其中,眼下正坐在他對麵的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位在士林中很有影響力的青年士子,正是關鍵的一環!他自信地認為,這兩位曾受過自己頗多恩惠的青年士子一定會順從地接受自己的主張,遵照自己的吩咐行事。果然,他們儘管有過猶豫,但最終還是慷慨地表示願意惟自己之命是從,那麼,他們也肯定會在這份《致南都諸先生公啟》簽名。
可是,令顧?略感失望的是,儘管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顯得十分認真,一份短短的公啟,兩人翻來覆去看了十遍八遍,但看著看著,方才慷慨激昂的兩位青年士子卻都沉默了下來,臉上似乎寫滿了疑惑之色。
顧?所謂的“一統眾議之良策”,其實就是文武並舉的雙重攻勢,一方麵擁兵入城,造成強大的軍事壓力,以震懾留都主事的那幫勳貴和大臣;另一方麵通過羅織罪名,在官員士林中製造不利於益王的輿論氛圍,利用朝野清議的力量來搞臭,繼而搞跨對手。為了刻意突出益王的昏庸無德,在這份公啟所列的“十不可立”罪狀之中,除了兩三樁可以坐實的罪名之外,其他的都可以說是捕風捉影。這種手段即便算不上卑劣,但也不符合清正君子的處身之道――這對於他來說當然算不了什麼,他所乾的原本就是將身家性命全押上去的買賣,成則萬世之功,一旦失敗,隻怕會死無葬身之地。因此,當他打定主意要放手搏上一搏的時候,早就已將身家性命置之度外。為成大功,彆說是讓益王受一點委屈,背上一個惡名,就算是更傷天害理的勾當,也得要硬著頭皮去乾。但是,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卻還都是不諳世事、剛烈好名的青年士子,未必能拋開這層顧慮,豁出名聲跟自己一起乾,這才是最讓他擔心的地方!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顧?強裝出來的鎮靜也一點一點的消失,他開始擔心他們會以此為由,拒絕自己的主張,心裡不禁緊張了起來……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