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南都那些勳臣貴戚和駐紮在徐州的靖難軍統帥部三位正副統帥是典型的悲觀主義者,他們對於戰略態勢的判斷就雄辯地證明了這一點。朝廷之所以沒有急於傾師南下,不是象他們以為的那樣“有陰謀”,而是實在騰不出手。究其根源,還是因為明朝有個從不拿自己當外人的好鄰居――韃靼。
這還要從嘉靖二十四年年初韃靼求貢一事說起。
過了一個君臣和睦其樂融融的春節,正月下旬,朝廷接到大同軍鎮急報韃靼酋俺答遞交了求貢書,並派其次子黃台吉為使,帶著總人數三百多人的使團要入朝納貢。
由於明朝以天朝上國自居,長期堅持“薄來厚往”的外交政策,蒙古各部隨便趕上百十來匹贏瘦病馬送到北京都能換到一大堆的東西。因此,在雙邊關係正常化的那些年份裡,蒙古各部朝貢的積極性都很高,每年總要來上一兩次,而且每次朝貢總是拖家帶口一來就是幾百上千人,白吃白住幾個月也樂不思蜀,往往前使未去,後使又來。攤上這樣熱情的戰略合作夥伴,明朝也沒有辦法,隻能打腫臉充胖子,好吃好喝伺候著,臨走還送上豐厚的回贈禮物,象這種掏錢買和平的“金援外交”、“凱子外交”,還美其名曰“優撫遠人以示羈縻”。正統年間,因招待費、差旅費過高,搞得朝廷苦不堪言,權閹王振下令核查貢使人數,並違反慣例削減馬價和回贈的禮物,雙邊關係急劇惡化,還引了差點令大明王朝“ga”的“土木堡之變”。
不過,往年蒙古各部朝貢總在四、五月份,這次突然提前到正月裡,自然不會是因為俺答雖然生在茫茫的大草原,卻和元太祖忽必烈一樣,對中原文化有著濃厚的興趣和孜孜不倦的學習精神,因而很懂禮貌,並且知道春節是中原人最注重的一個節日,所以就熱情地派出使團給明朝道賀送禮――要真的這麼簡單就好了,再講禮節也沒有這麼殷勤,十冬臘月,關外滴水成冰,黃台吉貴為王子,怎麼可能為了送上百十來匹馬就冒著嚴寒,千裡迢迢地出使明朝呢?
去年十一月,韃靼軍隊久攻北京未克,大同又被明軍收複,擔心後路被斷導致全軍覆沒,就向明朝求貢議和。斯時明朝京城剛剛生了薛陳謀逆之亂,朝局動蕩,人心惶惶,既無力也無法專心抗敵,朱厚?想答應議和卻拉不下麵子,就讓內閣商議。內閣那幾位比猴還精的閣老哪敢在這比天還大的事情上幫皇上拿主意?紛紛上疏恭請聖裁。就在君臣玩心眼相互推卸責任的時候,榮王阿寶突然入朝,帶來了江南叛亂的消息,明朝上下迅確立了“攘外必先安內”的戰略方針,內閣大學士、禮部尚書嚴嵩奉命出使韃靼軍營,各有苦衷的雙方很快就達成了和議。
依約退出塞外之後,俺答沒有了生命之憂就開始算賬,現得到的那點賞賜還不夠支付這次糾結各部出動二十萬大軍大舉進攻的軍費開支,覺得被明朝忽悠了,這時又得知了明朝江南叛亂的消息,也就不忙著解散各部聯軍,而是屯兵於關外,隨時準備趁火打劫。嘉靖二十三年十二月月底,俺答率領休整了還不到一月的大軍進抵大同城下。大同守軍堅城不出,並利用天寒汲水澆城,整個城牆蒙上了厚厚的一層冰,不但堅固無比,更滑溜溜的無法攀登,俺答一看就傻眼了,連試探性的進攻都沒有做直接撤軍走人了。
儘管最終沒有爆邊境衝突,但此事還是引起了朱厚?及滿朝文武的高度重視,更在朝野上下引起了一片恐慌――大同城中目前隻有原屬李玉亭的部眾,不足四萬兵馬,難以抵擋蒙古大軍的大舉入侵;而自大同至北京沿途各處城池關隘已在韃靼南侵之時被焚燒或搗毀,一旦大同不保,蒙古鐵騎將會長驅直入,再次進犯京師。因此,許多大臣紛紛上疏朝廷,建議將新近編練成軍的禁軍一部調往大同,補充邊境守備力量。
在一片恐慌聲中,隻有兵部尚書曾銑對此不以為然。他曾在三邊駐守多年,經常與蒙古各部交手,因而熟知敵人用兵習慣,給朱厚?分析說,韃靼快熬不住了――時值隆冬,關外飄著鵝毛大雪,道路上都結了厚厚的冰,馬蹄踏在上麵都打滑,還怎麼保證機動性?通常這個時候韃靼各部軍民都應該窩在帳篷裡煮茶越冬,俺答卻強令他們屯兵在異域,並違反常規於冬季用兵,肯定是內部戰、和兩派整日在俺答麵前爭吵不休,俺答不勝其煩,也有了回軍之意,但他還想再試一次,能撈一把當然最好,若是撈不到什麼好處,他們自然會罷兵求和。因此沒有必要調動禁軍增援大同,以免打亂了整軍操練的全盤計劃。大同重鎮兵力稍嫌過少也是實情,可就近以各邊鎮兵馬補充,也可自行招募流民投軍……
經過深思熟慮和反複權衡,朱厚?采納了曾銑的意見,一方麵抽調宣府、薊遼等鎮少量兵馬加強大同鎮,嚴令各邊鎮加強戒備,各處軍鎮衛所加緊督率軍民百姓整修城池關隘,一方麵繼續有條不紊地加緊編練禁軍。果然不出曾銑所料,剛過完春節,俺答就裝做沒有大同那回事似的,按照此前和嚴嵩的約定,派人向大同軍鎮遞交了求貢書,還迫不及待地派出了貢使。
此事讓朱厚?及滿朝文武再一次警覺起來韃靼酋俺答是個有雄才大略的人物,很會審時度勢、隨機應變,他清楚地知道蒙古鬆散的政治體製和薄弱的經濟基礎決定了他們不可能與明朝這麼龐大的一個國家長期處於戰爭狀態,所以會主動議和封貢。但是,如果朝廷傾師南下,他一定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所以就屯兵塞外待機而動,還派出了貢使來窺探虛實。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好好地”接待貢使就是一門學問了。
論鬥心眼玩計謀,目前還處在半封建半原始社會的蒙古人怎麼可能和已經搞了一千多年封建主義建設的明朝人相比?內閣幾位閣老與兵部尚書曾銑一合計,想出的點子令朱厚?也不禁歎為觀止。但他認為上門都是客,不能失了天朝上國、禮儀之邦的風度,明確指示專門負責接待各國使節的禮部遠人司按照外國藩王的最高標準接待,賞賜物品由戶部直接從抄沒薛陳逆黨集團的浮財中挑選,列出祥單報內閣簽批。
一係列的準備工作做好就到了二月初,黃台吉也帶著韃靼使團到了京師,禮部遠人司郎中郊迎於豐台,並在館驛中設宴為他們接風洗塵;第二天又由內閣大學士、禮部尚書嚴嵩代表朱厚?以鴻臚寺的國宴招待了他們。
上次嚴嵩出使韃靼軍營之時,是黃台吉將他迎至軍營,兩人也算是熟人了,酒過三巡之後,嚴嵩便用眼神示意陪侍左右的隨從退了出去,從外麵關緊了房門,然後直截了當地問他“二殿下此次出使朝貢,除了求貢,可還有事?”
蒙古漢子都很直率和坦誠,黃台吉也不跟嚴嵩兜,很乾脆地回答“當然有。我父汗讓我問貴國大皇帝和嚴閣老,可否將那神龍炮賣與我們?”
德勝門一戰,禦製神龍炮大放異彩,那山崩地裂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那無堅不摧的強大衝擊力,還有那方圓十丈人馬俱亡的威力,給蒙古軍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心理陰影。退出塞外之後,他們總結了此次南侵大戰的成敗得失,覺得第一大失利原因便是明軍擁有了威力巨大的新式火器。因此,對於神龍炮,自俺答以下,韃靼各部酋、將領既恨得牙癢,又愛得心癢,必欲得之而後快。
不過這個要求實在是過分到了極點,厚顏無恥到了極點。即便俺答不明白出口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不僅危及國家安全,而且影響地區間軍事平衡,引新一輪的軍備競爭等等諸如此類的道理,他也該明白,神龍炮是明軍用以克製蒙古鐵騎的一大利器,彆看明朝剛剛跟韃靼結束了戰爭,締結了和約,即便是在雙方關係最融洽的時代,明朝對於鐵器流入蒙古也是嚴格控製的,蒙古民眾想買口鍋都得交舊換新,怎麼可能自廢武功,將克敵製勝的一寶拱手送人?俺答也算是個梟雄一級的大人物,怎麼會這麼不長眼色,竟然開出這樣的天價?
嚴嵩當日與俺答巧妙周旋,軟硬兼施,仨瓜兩棗兒的就把俺答給忽悠了,老子都不是對手,何況這一個乳臭未乾的兒子?當即微微一笑,說“二殿下,令尊還有什麼話,請一並說於我。”
黃台吉臉色一紅,說“難怪我父汗說你嚴閣老是大明朝第一等聰明人,我一定瞞不過你。瓦刺一向桀驁不遜,不服朝廷教化,也時常與我部爭搶牧場水源,是貴國和我部共同的敵人。我父汗想請貴國與我部共同出兵,討伐瓦刺。”
嚴嵩將手中一直把玩的酒杯放在桌上,站了起來,冷冷地說“若是二殿下還信不過我,不願對我說實話,我就先行告退了。”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