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按照原定的部署,攻上城頭之後,由中軍直取城門,其他各軍由曹聞道統一指揮,固守城牆。如今這種情勢,叛軍兵士已無戰意,根本無力起反攻奪回城牆,零星的抵抗已無礙大局。曹聞道便隻留下了少量兵力清剿城上還在頑抗的叛軍、看守俘虜,自己帶著主力殺向城中,要助曾望一臂之力。
到了馬道口,卻見中軍兵士在寬約數丈的馬道密密麻麻擠作一團,與對麵的叛軍間隔不到一丈,兩軍人馬正舉刀持槍怒目而視,但都礙於敵方人數眾多,不敢上前廝殺,隻是不時出一陣高聲的叫罵。
原來,方才城頭失守之後,林健趕緊來找蔡陽請示下一步的方略。督戰隊隊長忿忿不平地告訴他,官軍登上城頭不久,蔡陽便說要去請示李明博準備部署巷戰,便帶著幾個親兵下城而去,臨行之前將守城令箭,連同一句“堅決守住,就有辦法。”留給了林健。
林健怒道“城頭都守不住,竟還侈談巷戰!蔡軍門誤國誤軍,一至於斯!”
其實,林健並不知道,蔡陽哪裡是去做巷戰部署,他早就想離開這兵凶勢危的徐州城了,可是按照大明律法,文官可以掛冠而去,武將卻不能丟下部隊一走了之,否則便要以逃卒論處,無論落在朝廷還是南都新明朝廷手中,都是依律當絞的死罪。因此他才巧言令色,竄唆著李明博預留後路。可他實在擔心到頭來李明博將他丟下,一直心神不寧。見官軍已登上城頭,李明博又遲遲不派人來通知自己撤退,隻好自己下城去李明博。等到林健找他的時候,他已與李明博帶著那一營騎軍,跟在靖難軍的主帥高得功的身後出了南門。
督戰隊隊長不忍見林健被蒙在鼓裡,悄悄地告訴他,今日兩軍接戰之前,蔡陽突然調走了一營騎軍,還特地吩咐騎營營官派人去將自己在徐州城的外室接到城下,大概此刻已經出城而去了。
林健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方才口口聲聲說要“與徐州城共存亡”的蔡陽,和那總兵副帥李明博,中軍主帥高得功等人都是一丘之貉,但見戰事不利,便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儘管心中氣苦,也曾想過要棄城而走,但他一來不願意損了軍人氣節,二來也不忍心拋下城上數萬弟兄獨自逃生,便無可奈何地承擔起了指揮全軍之責,帶著督戰隊守在馬道口,想要收容潰兵,儘全力狙擊營團軍。
曹聞道擠進人群之中,找到了正皺著眉頭犯愁的曾望“老曾,大軍就等在城外急著進城,你還在這裡磨磨蹭蹭做甚?再不打開城門讓騎營入城追擊,那幫賊娘入的土鱉龜孫就跑光了!”
“他娘的,這幫賊配軍是督戰隊,把老子的路給堵死了,任憑老子怎麼勸降,也死硬不退!”
“跟這幫賊娘入的土鱉龜孫廢什麼話!招呼弟兄們上啊!”
曾望苦笑著說“這麼窄的馬道,兵力無法展開,弟兄們要衝過去得一命換一命。老子的兵都是在京師城下殺敵衛國的好漢子,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買賣,老子可不做!”
曹聞道不屑地冷哼一聲“皇上給你老弟配的震天雷呢?這幫賊娘入的土鱉龜孫擠得這麼密,朝頭上扔上一顆,還不死上一大片!兩三顆下去,還怕這幫賊娘入的土鱉龜孫不撒腿就跑!”
曹聞道所說的“震天雷”便是令叛軍兵士心驚肉跳的新式火器,皇上雖將之賜名曰“手榴彈”,但軍中將士都認為這個名字不如舊日所稱的“震天雷”那麼響亮,私下裡還是多沿用舊稱。營團軍作為全軍先鋒,本就優先裝備了手榴彈,昨日呂芳又增撥了一百箱共五千枚,前軍、中軍等第一波攻城兵士每人分到了三枚,在攻城過程中揮了巨大的作用。
“就因震天雷威力過大,我才不忍用它。再說了,這馬道如今便是一個火藥桶,遇著一點火星立時就炸了,混戰起來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我想讓弟兄們再試上一試,興許他們懾於我軍兵威,就降了……”
曹聞道冷笑著打斷了他的話“皇上頒下那麼多的恩旨,你也扯著嗓子跟他們說了這半天了,他們還要負隅頑抗,能怪得了誰?你老曾殺起韃子從來不皺一下眉頭,什麼時候轉性要做菩薩了?”
曾望看著曹聞道,懇切地說“老曹,我知道你前軍肖副統領還有那麼多兄弟殉國,你心裡十分難受,可我還是要說一句,這些叛軍畢竟不同於去年寇犯國門的韃靼虜賊,他們都是我大明的兵士啊!”
曹聞道沉默了一陣子,長歎一聲“真可惜劍鋒和我那四千七百多名兄弟的血海深仇了!”
曾望剛要再安慰他,曹聞道把手一擺“你說的倒都在理,兄弟鬨分家,打得頭破血流也在所難免,可真要往死裡下狠手,還真有些提不起勁兒。算了,反正餃子都下鍋裡了,也不用急著揭鍋蓋,就再等一等,給那幫賊娘入的土鱉龜孫一個悔過活命的機會!知道他們領頭的是誰嗎?聽說守城的都是鳳陽總兵李明博的兵,老子有好幾個熟人在他帳下聽用呢!
營團軍是抽調各地衛所精銳之師組建而成,將士也來自五湖四海,曾望不相信他有這麼好的運氣,但也不好駁他的麵子,便說“聽俘兵說,李明博和守城主將蔡陽都跑了,如今主事的是一個名叫林健的參將。”
曹聞道一聽就樂了“林健?他小子成參將了?好了,這事就交給你哥哥我了,讓弟兄們讓開條道。”接著,他高叫一聲“小林子,老子還才是個統領,你小子竟當了參將了!”
城頭失守之後,林健便知兵敗之勢已斷然無法挽回,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此刻看著越來越多的營團軍擁了上來,更是絕望,突然聽到有人高聲叫出了自己當年襲職從軍時的綽號,不禁愣住了。
正在怔,又聽到對麵官軍陣中傳來一聲怒罵“好你個小林子,竟連老子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莫非你忘了當初是誰教你槍術的!”
林健驚詫地說“你……你是曹三……曹三哥?”言辭之中竟有一絲激動和欣喜。
曹聞道一邊從中軍兵士分開的道往前走,一邊罵罵咧咧地說“算你小子有良心!不過老子如今不叫曹三了,調到薊鎮跟劉軍門打土蠻那年,老子立了功,劉軍門要上奏朝廷,嫌老子的名字不雅相,給老子改了個名,叫曹聞道,還說什麼孔夫子說了‘朝聞道,夕死……’操!管他什麼稀屎乾屎,那種酸話拗口得很,老子也沒記住!”
走到兩軍對峙的最前麵,曹聞道衝著對麵幾個叛軍兵士把眼睛一瞪“對麵的那幾個小王八蛋,給老子把家夥收起來!問問你們軍門,老子當兵的時候,你還沒從你娘肚子裡鑽出來呢!”
那些叛軍督戰隊的兵士都親耳聽到了林健叫出了一聲“曹三哥”,知道是自己軍門的故交,儘管不敢放下武器,卻都將手中的刀槍稍稍偏了一點。
曹聞道又高聲說“姓林的,老子都找上門來了,你竟連個麵也不照!彆忘了,你還在老子手下當過差!”
軍中最重淵源,袍澤之間並肩死戰結下的過命交情,不能因個人官秩榮衰而稍減半分,尤其是後來居上之人,若不認老夥計老上司,定會被人當作忘恩負義的小人所不齒。被曹聞道用話拿住的林健苦笑一聲,也越眾而出,衝曹聞道抱拳說“曹將軍昔日提點照拂之恩,林某無時敢忘。”他歎了口氣說“本想有日若能解甲歸田,再與曹將軍敘當日舊情,可惜今日竟在此相逢,請恕林某甲胄在身,不能見禮。”
“你我之間俗禮就不必了。”曹聞道說“此刻怎又不叫聲‘三哥’了?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如今成了參將,我老曹還是個統領,就看不起你三哥?”
“兩軍陣前,舊日之稱就免了吧。”林健說“曹將軍勇健群,每戰必身先士卒,風範不減當年啊!”
曹聞道一抖身上的雙層鎧甲,甲板葉片稀裡嘩啦地亂響了一陣“操!一身盔甲有十幾斤重,背上這兩件鐵殼子衝鋒陷陣爬梯登城,老子也累得夠戧。可若是躲在弟兄們的後頭當縮頭烏龜,那就不是我老曹了!不過我說小林子,這些年來你雖已升任參將,帶兵打仗的本事長進可不大啊!”
林健通曉軍事,為人又頗為自負,但自從三年前敘功被升調鳳陽之後,就一直被嫉賢妒能的蔡陽排斥,根本不讓他插手軍務,今日若非情勢危殆,蔡陽急於脫身,也斷然不會給他獨自掌軍的機會。曹聞道此說正觸到他的痛處,不禁將臉沉了下來,冷冷地說“成王敗寇,古今概莫能外,貴軍火器之利,世所罕見,林某身為敗軍之將,自不敢在曹將軍麵前言勇!”
曹聞道與他是多年的袍澤,怎能聽不出他話裡的怨氣?當即把嘴一撇“聽得出來你心中不服我老曹此說,認為我軍破城乃是仰仗禦製神炮之力,那我問你,你敢與我在城外擺開陣勢戰上一場嗎?你若獲勝,我放你和你手下的弟兄們一條生路!”
一時之間,無論是營團軍還是叛軍,所有的人都把耳朵豎了起來,靜靜地等著聽林健的回答。對於營團軍來說,眼前這區區幾千名疲弱之旅隻怕還不夠他們塞牙縫,自然巴不得叛軍讓開通道,好打開城門放全軍主力入城,追擊殘部、擴大戰果;而對於叛軍兵士來說,營團軍已與他們纏鬥在一起,想要安然撤下來已是斷無可能,做如此一場豪賭或許是他們唯一活命的機會。可是,以他們的戰力,能與在京師抗擊韃靼鐵騎的精銳勁旅爭鋒嗎?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