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揚明!
出了中軍大營,見楊博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戚繼光不解地問道“露布報捷雖不常有,但軍中也並非沒有先例,依我營團軍之戰功,也能受得此殊榮,惟約兄為何堅辭不受?”
“即便能享一時之盛名,卻於日後埋下無窮之禍根。這等殊榮,還是不要為好。”楊博歎了口氣“元敬,你可曾想過,今日之戰乃我營團軍一力承擔,露布報捷便是報我營團軍一軍之捷,難免為各軍側目。再者說來,江南逆賊號稱八十萬,據林將軍所報,軍卒實不足五十萬,且多是強征從軍的百姓,自征之日起便相繼逃亡,至朝廷誓師平叛,我軍揮師南下,逃卒更是絡繹不絕,甚至有整隊整哨集體逃亡者。若是如張老公帥、呂公公所稱的那樣大肆渲染我軍五萬破敵八十萬,一來貽笑大方,二來授人以柄,異日有人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一個‘欺君罔上,冒功請賞’的罪名壓下來,又豈能是你我二人並全軍將士所能承受得?!”
戚繼光想想也覺得楊博說的有道理,便也沉默了下來,大勝之後的喜悅也被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衝淡了不少。
兩人並轡緩行,朝著自家大營走出,遠遠地就看見營房門口聚集了一大群人,兩人以為將士們正在歡慶勝利,也並未在意。誰知再行幾步,就看見足足有十幾名兵士在門口跪成一排,曹聞道正在厲聲叱罵。兩人心裡一驚,趕緊催馬上前,隻見曹聞道手裡拎著一根馬鞭,鞭梢上還沾有許多血跡,而那一排兵士號衣的後背已被鞭子抽得稀爛,露出的光脊梁上橫七豎八布滿了鞭痕。楊博問道“曹將軍,營中生何事?”
曹聞道怒氣衝衝地說“這幾個賊娘入的王八蛋違犯了《三大軍規八項鐵律》,末將將他們綁縛過來交由楊大人、戚軍門懲治。”
戚繼光冷笑道“他們違犯了《三大軍規八項鐵律》,那你呢?莫非皇上欽定的《三大軍規八項鐵律》之中,未曾勒令各級軍官將佐不得隨意打罵兵士?”
禁軍將士如今耳熟能詳的欽定《三大軍規八項鐵律》是朱厚?參照中國人民解放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製定的,其中的確有不許隨意打罵兵士的規定。但是,軍官抽鞭子、打耳光乃是軍中尋常之事,彆說是軍官們對此不以為然,兵士們挨了打也不覺得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因此這條律令在實際執行中不可避免地打了折扣。就拿戚繼光來說,儘管他現在厲聲斥責曹聞道,但在平時,若是氣急了,也是說罵就罵,要打便打,至多隻是將抽鞭子、打耳光換成了軍前責打軍棍而已。
曹聞道悻悻然地扔掉了馬鞭,嘴裡卻還在辯解道“軍門該是曉得的,這些個賊娘入的王八蛋最是欠管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戚繼光把眼睛一瞪,正要責罵,楊博突然插話說“戚將軍說的對,已之不正,焉能正人?姑念你是初犯,今次暫且記下,倘若日後再犯,定責不饒!”接著,他著急地問道“曹將軍,你方才說他們違犯了《三大軍規八項鐵律》,可是私自動了倉廩?”
楊博雖為監軍,依國朝文官節製武將的規矩,職權在戚繼光之上,但他平日很注重維護戚繼光的威信,此前從未搶著話,這次一反常態也是事出有因――叛軍在徐州囤積了大量的軍儲,朝廷對此十分關注,適才在中軍帥帳,署理軍需供應總署的戶部左侍郎陳文隻客氣地道了一聲“大破敵軍,兩位並營團軍將士功勳卓著”之後,便追問叛軍潰逃之時可曾焚燒儲糧,各處倉廩是否保全。多虧楊博和戚繼光早有準備,命前軍中軍破城之後即刻派出精銳部曲分付各處倉廩,將之封存並妥善保護。如此苦心孤詣的部署,全是為了不給旁人留下攻訐營團軍違犯《三大軍規八項鐵律》中的第三大軍規“一切繳獲要交公”的口實。可若是有人私自動了倉廩軍儲,無論拿了多少,可就是百口難辯的禍事了!
曹聞道先是一愣,隨即說“回楊大人,那倒不曾。”
楊博這才鬆了一口氣,瞥見林健帶著投誠的叛軍兵士遠遠地列隊就站在營區內的空地上,大概是已將城下戰場清理完畢,前來繳令,便猜想是前軍兵士自持有功,言行舉止侮辱了叛軍兵士,違犯了《三大軍規八項鐵律》中的第八條鐵律“嚴禁虐殺俘虜”,便沉下臉來問道“可是他們出言不遜,衝撞了林將軍所部?”
“那也不曾。”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楊博也不再猜測,徑直追問道“他們究竟所犯何罪?”
“這些個賊娘入的王八蛋……唉!”曹聞道一臉的慚愧之色“末將真真說不出口啊……”
戚繼光怒道“曹聞道!你前軍兵士違犯軍規律法,全是你平素治軍不嚴之過。楊大人有問,竟還賣起了關子!再不明白回話,軍法不饒!”
“是!”曹聞道狠狠地瞪了一眼跪在身後的那一排兵士,這才回頭稟道“回楊大人、戚軍門,這幾個賊娘入的王八蛋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個婊子,私自帶入營區,藏匿於營帳之中白晝宣淫,被末將逮著了……”
“啊!”楊博和戚繼光同時驚呼一聲“竟有這種事!”
營團軍草創之初,高拱、俞大猷和戚繼光便謹遵皇上“大明軍隊乃是國家柱石,應擁政愛民,視仇寇如虎狼,待民眾為父兄”的聖諭,參照前朝名將的治軍之法,定下了不許擄掠的軍規,時時曉諭全軍“我等口中之食、身上之衣皆出自百姓,百姓實乃我等之衣食父母,殺一人如殺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營團軍上下凜然奉命,不敢稍有違犯,得到了皇上多次嘉許,並手書“人民子弟兵”條幅,加蓋寶璽頒賜營團軍。此次南下平叛,皇上又欽定《三大軍規八項鐵律》,其中明明白白寫著“嚴禁淫掠婦孺”的條款。天音尚且繞梁,聖諭墨跡未乾,被皇上倚重若泰山的營團軍居然生了這等集體婦女之事,若是傳了出去,彆說是營團軍數萬將士顏麵儘失,皇上想必也會雷霆震怒,全軍力劈堅城,打開南下大門的卓絕戰功也就大打折扣了!
想到這裡,戚繼光怒不可遏,喝道“來人!將這幾個畜生推出營門,斬示眾!”
曹聞道慌忙跪了下來“軍門,是末將沒有稟報清楚,他們弄來的是一個婊子,並未淫辱良家婦女。”
“婊子?”戚繼光問道“什麼婊子?”
原來,攻上城頭之後,前軍一哨兵士在一間箭樓之中俘獲了三名抱在一起簌簌抖的裸女,經查問,她們便是叛軍用以作法厭勝神龍炮的妓女,大部分人都死於炮火之中,她們幾個趁亂逃到那裡躲避炮火。那些兵士對於昨日叛軍妖法厭勝,導致前軍折損近半之事深惡痛絕,當場就捅死了兩個。剩下的那名妓女伏地痛哭,苦苦哀求眾人饒她性命。哨長想起了“嚴禁虐殺俘虜”的軍規,就阻止了手下弟兄,還從叛軍兵士身上扒下了一套衣褲讓她遮身。有人就動了歪腦筋,將那名妓女混在隊伍之中悄悄帶回大營。那一哨一十二名兵士正在輪番,被依照軍中每逢大戰之後要慰問幸存將士的慣例巡視營區的曹聞道逮個正著……
聽完之後,戚繼光冷笑道“你說這些做甚?可是要為他們推脫罪責?”
曹聞道囁嚅著說“末將不敢……”
“我諒你也不敢!”戚繼光說“《三大軍規八項鐵律》明文規定,嚴禁打罵百姓,嚴禁淫掠婦孺。就照你方才所說的,你前軍這幾個畜生不但淫辱婦女,還虐殺兩人,哪一條都觸犯了皇上欽定的律法軍規,死都便宜這幾個畜生了!”
曹聞道說“回軍門的話,末將問過林將軍,那些作法厭勝我軍神炮的婊子不是徐州城中煙花妓館裡賣x的小娘,便是叛軍營妓,確不是什麼良家婦女。再者,死的那兩個當時已受炮擊,一個被炸斷了左膀,一個被鐵丸擊中要害之處,都是血流如注,也是不能活了,一心隻求死而已。弟兄們了斷了她們,也能讓她們少受點罪,算是積了陰德……”
見他如此振振有辭,戚繼光大致也明白了,原來曹聞道將那一哨綁縛到營門口當眾責打,用意便是施出“苦肉計”,好保全他們的性命,也不點破他,反而耐著性子問道“那依你之見,這幾名罪卒該如此處置?”
曹聞道麵露喜色“這幾個賊娘入的王八蛋確是不成器,違犯軍規,罪在不赦。不過,他們剛剛經曆一番血戰,都有功於國家,末將已經責打了他們,他們也都知錯了。依末將之意,不如就暫且饒他們的狗命,將他們編入死士營,許其戴罪立功……”
“胡說!”戚繼光厲聲打斷了他的話“我營團軍上下效死用命,人人奮勇爭先,何曾有過什麼死士營,又何需組建什麼死士營!”
曹聞道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建議犯了戚繼光的忌諱,不禁懊惱地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連忙跪了下來,說“末將愚鈍,請軍門責罰。”
軍中老規矩,犯了死罪的兵士也可以暫不處決,褫奪軍職軍籍編入死士營,執行一些諸如攻城拔寨、狙擊敵軍的危險任務,若僥幸活命,便能赦免其罪。被編入死士營的兵士為了換取一線活命的機會,無不奮力爭先。營團軍身為全軍先鋒,少不得有這種任務,組建死士營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戚繼光一向認為,殺敵報國是大明軍人的天職,更是大明軍人的榮幸,何需以死懼之?用罪人充做死士,簡直玷汙了軍人的榮譽!因此,聽到這個建議,更是怒不可遏,喝道“律令如山,軍法無情,你休要多言!來人,將這幾名罪卒推出營門,斬迄報來!”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