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而偉大原著小說!
桌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書。記者眼尖地發現了什麼,從書堆裡抽出一本叫《鸞鳳禧》的小說“就是這本《鸞鳳禧》,我看過東籬君的手稿,和你的筆跡一模一樣,何必不承認呢?”
丁放也不搭理他,衝過去想開門,被記者擋住。
“丁小姐,隻要你透露一些獨家消息,尤其是傳說中那些風花雪月的情史,我保證寫一篇報道讓你比現在還出名!”
“對不起,我沒有興趣,請你離開。”
記者冷笑一聲,拿出一張照片“告誡你一句,彆把名利雙收的事搞得兩敗俱傷。”
丁放一看,臉色大變。照片上的自己正在換衣服,衣不蔽體。
“你偷拍我?!”
顧耀東已經快走到一樓門廳了。樓上隱約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像是有東西摔碎了。
屋裡一片狼藉,花瓶已經在地上摔得粉碎。丁放在記者手上狠狠咬了一口,想搶他手裡的照片。記者氣得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將她推倒在地。這一下摔得不輕,眼鏡也甩了出去。
記者氣焰囂張地晃著照片“你搶這一張也沒用!我還有底片!”
忽然一隻手鉗住了他的手,徑直拿走了照片。記者回頭一看,是顧耀東。
顧耀東看了眼照片,又瞥了眼地上的丁放,趕緊麵紅耳赤地將照片遞給她,然後扶正了警帽對記者正色說道“請你跟我回警局一趟。”
記者挑釁地拍著顧耀東胳膊上的袖章“你就是個查戶口的,管什麼閒事!”
顧耀東讓開幾步,撿起摔在地上的眼鏡還給丁放,以此掩飾著自己的緊張“戶籍警也是警察。”
“少管三管四斷我財路!你讓開!”
丁放戴上眼鏡,詫異地看著擋在自己前麵的小警察。他看起來那麼堅決,可放在背後的手一直在顫抖。
顧耀東強作鎮定“麻煩你把相機交出來,然後跟我回警局。”
“不給你點顏色瞧瞧,當我軟腳蟹!”對方看出他是一介書生,於是賣弄起花拳繡腿。顧耀東隻是擋,並不還手。記者打得手生疼,乾脆操起那本《鸞鳳禧》當武器揮來,沒想到顧耀東一一躲開了。
記者被他的油鹽不進激怒,一個餓虎撲食猛撲過來,顧耀東本能地往旁邊一退,他就撞在門上摔了個狗啃屎,相機也摔壞了。
刑二處的桌上,放著那架摔壞的相機和《鸞鳳禧》。
記者頭上烏青一團,“啪”地拍案而起“濫用職權!毆打平民!我要投訴!”
顧耀東灰頭土臉地站在他麵前,幾名刑二處警員圍在一旁交頭接耳。
肖大頭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蹺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自從顧大警官來了二處,我們就沒有一天安寧日子!”
趙誌勇痛心疾首“你怎麼又管閒事?不是千叮嚀萬囑咐,除了查戶口什麼事都不要管嗎?耳朵呢?”
“可是他的確擅闖民宅,而且威脅到他人人身安全。”
記者胡攪蠻纏“動手打人,就是你的錯!相機都給我打壞了!”
趙誌勇指了指放在相機旁邊的小說“那這本書又是什麼意思?”
“凶器呀!他拿這本書打我!”這謊撒得理直氣壯。
顧耀東分辯“我沒有動手……”
“動沒動手不是你說了算。你要是不賠禮道歉,賠我一台新相機,明天一早我就讓你見報,臭名遠揚!”
小喇叭看不下去了“哎哎,這是警察局,你再嚷嚷……”
李隊長把織了一半的毛衣往桌上一拍“行了行了,一屋子烏煙瘴氣。”
此時,局長的電話已經打到了副局長齊升平的辦公室。電話那頭的人顯然很不高興,齊升平拿著電話,臉色難看,不斷說著“是,是”。夏繼成畢恭畢敬站在一旁,臉上看不出喜怒。
掛了電話,齊升平頓時火冒三丈“讓他查個戶口也能攪得雞飛狗跳!招惹什麼人不好,偏偏招惹記者!他還嫌警局的負麵新聞不夠多嗎?”
夏繼成勸解道“那個小報記者不過是跳梁小醜,不值得您動氣。我馬上處理。”
“報社那邊暫時已經壓下去了。趕緊把那個記者打發走。另外你通知顧耀東,即刻停職!”
夏繼成有些意外,正要說話,齊升平手一揮打斷了他“你不用替他求情!為了芝麻大的事惹一身腥臭,簡直愚不可及!這種人留下來乾什麼?讓他自己去人事處辦辭職手續。我不開除他,就是給他留最後一點臉麵,這也是看在你的麵子上!”
刑一處警員湊在門邊看對門的熱鬨。
夏繼成從遠處走來,遠遠就看見二處有騷亂。他黑著臉走了進來,警員們都識趣地退開。隻有背對著夏繼成的記者還在不依不饒地拍桌子叫囂。
“打了人還想賴賬,現在的年輕警察就是這種素質嗎?”他一邊說一邊推搡顧耀東,“去去去,把你上級叫來!我不跟你講!叫你上級來跟我講話!”
“我就是他的上級。”
顧耀東回頭一看,說話的是處長,一時既委屈又愧疚。
“處長,我真的沒有動手打人……”
夏繼成凶巴巴地“需要你解釋嗎?”顧耀東不敢吭聲了。
記者見夏繼成板著臉,也稍作收斂“這位長官,作為一名普通市民我現在要向你投訴!你的手下濫用職權,一個查戶口的,憑什麼讓我來警局?”
夏繼成倒是很客氣“他是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二處二級警員,有權傳喚犯罪嫌疑人到警局接受調查。對於無正當理由不接受傳喚的人,可以強製實行。”
“他限製我的人身自由!我看你們應該送他去好好學一學法律!”
夏繼成看起來很不解“又送去學法律?可是他剛剛才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從東吳大學法學院畢業啊!”
記者有些瞠目,仍然嘴硬著“他,他打人!”
“怎麼打?為什麼打?用的鈍器還是銳器?”
“他摔壞了我的相機!”
“哦,那就性質惡劣了。”夏繼成“唰”地拎了把椅子坐下,蹺著二郎腿盛氣淩人,“這樣吧,我親自做筆錄。你把案情經過、前因後果仔細講一遍,我以處長的名義擔保,這件事一定查得清清楚楚,決不包庇警員,也決不姑息不法之徒。”
這番義正詞嚴的表態把記者聽得一愣一愣的。
夏繼成“趙誌勇?”
趙誌勇討喜地奉上紙筆。
記者吧唧著嘴猶豫了一下,悻悻然“我很忙,沒工夫再做筆錄。我這個人呢,沒什麼大本事,當記者的也就是善於借用輿論和群眾的力量,所謂眾口鑠金。要是三天還不見賠款,後果自負。”
夏繼成皮笑肉不笑地起身“我送你。”
記者拿上摔壞的相機,瞪了顧耀東一眼,轉身出去了。
顧耀東下意識地要跟上去“處長,他偷拍受害人,有底片!”
夏繼成看也沒看他,直接伸手拽著他的後衣領往後一拉,顧耀東踉蹌著跌回辦公室。
到樓梯拐角的地方,夏繼成停下腳步。記者看了看周圍沒有人,意識到對方可能是想私了,於是又有底氣了。
果然,夏繼成笑著說“兄弟,三天不合適吧?”
“三天不短了!”
“太長了。我現在就把丁小姐請來警局,三個小時,足夠把事情查得清清楚楚。就從你為什麼出現在丁小姐的公寓開始說起,你看怎麼樣?”
記者這才反應過來。他望著一臉笑意的夏繼成,有些發怵。夏繼成湊到他麵前“要我馬上派車去請嗎?”
記者嚇得脖子一縮“不用了!丁小姐是個大忙人,我總不能因為自己受了委屈,就去麻煩她吧?我這個人是很懂分寸的!”
“我想你也應該不會再打擾她了。”夏繼成掏出一些錢,塞到記者兜裡,“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大家都少點麻煩,沒必要見報的就不要見報了。你覺得呢?”
記者就著台階趕緊下來“那倒也是。那位警官太年輕,辦事粗魯點也理解,看您的麵子我就不跟他計較了。”
“那就好。另外,我也給你三天時間,把底片放到顧警官桌上。不然,按規矩這案子我隻能一查到底。”說這話時他一直笑盈盈的,可記者越發覺得膽寒。
“您都發了話,我當然配合。三天之內我一定送來。”
夏繼成目送對方離開,笑容漸漸消失了。
趙誌勇看見處長黑著臉回來,趕緊拽顧耀東的衣服,小聲說“快去寫份檢討書,認個錯就沒事了!”
“顧耀東即刻起停職。等待處理結果。”夏繼成說得毫無人情。
所有人都很意外地停下了手裡的事。
趙誌勇“這意思……是要開除他嗎?”
夏繼成沒說話。顧耀東望著他,愣住了。
於胖子小心翼翼地把紙袋放到夏繼成麵前“處長,給您買的烤雞……快涼了。”
夏繼成依然一言不發,臉黑得嚇人。
李隊長帶著大家識趣地撤走了。刑二處裡隻剩下顧耀東和夏繼成。記者拿走了相機,桌上還剩那本已經皺巴巴的《鸞鳳禧》。顧耀東很認真地把封麵撫平了,很認真地收進抽屜。他木然地想著,也許應該抽個時間去把書還給主人,可腦子嗡嗡作響,怎麼也想不起書的主人叫什麼名字。
夏繼成一直盯著他看,似乎想穿透他的製服和皮囊,看到更多東西。
“英雄救美的滋味怎麼樣?”
“我這就寫檢討書。”
“檢討什麼?”
“我的任務是戶口登記,不該越權多管閒事。”他想了片刻,“但是我認為作為一名警察,還是應該匡扶正義,保護百姓……”
“這是認錯的態度嗎?”
顧耀東不吭聲了。
夏繼成從紙袋裡拿了一隻金燦燦油汪汪的雞腿給他。
也許是因為太沮喪沒有胃口,顧耀東並不領情“謝謝處長,我不餓。”
夏繼成嚷嚷起來“讓你吃你就吃,沒問你餓不餓!”
李隊長五人剛走到食堂門口,廚師就鎖門了“不好意思,午飯賣光了。”
五個人隻好到外麵路邊隨便買了幾個烤紅薯,在警局院子裡蹲了一圈,一人捧著一個烤紅薯狼吞虎咽。
肖大頭感歎“這會兒的刑二處,怕是一片疾風驟雨,刀山火海啊……”
然而此刻的刑二處裡肉香彌漫,夏繼成和顧耀東吃著香噴噴的烤雞,滿嘴是油。
顧耀東包著一嘴肉,含混不清地問“處長,今天要是換您查戶口遇見這種事,您會怎麼做?
夏繼成回答得很無情“我不查戶口。”
“我是說如果……”
“沒有如果。”
顧耀東隻得閉嘴。
“想過不當警察以後做什麼嗎?”
“我爸以前希望我當律師,我媽希望我去報社當文員,我自己還沒想過。”
“都是不錯的工作。從警局辭職也不一定是壞事。這裡不適合你。”
“可您說過,做人不能忘了初心。”
夏繼成放下烤雞,難得認真地看著他“不一定非得當警察才能匡扶正義,保護百姓。”
不知道為什麼,顧耀東聽著這句話突然有些感動。他偷偷看了麵前這個男人兩眼“處長,您當初為什麼當警察?”
夏繼成笑了笑,繼續啃烤雞“上次和沈小姐的生意,你不都看見了?”
“您沒有自己的信仰嗎?”聲音裡明顯帶著失望。
“我信仰生活。”
顧耀東沉默了。信仰生活,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對。
“把工作交接完,去人事處辭職吧。離開警局你會過得不錯,沒必要為了一句口號把自己碰得頭破血流。”
顧耀東不吭聲,不表態。
“聽見了嗎?”
顧耀東吃完最後一口烤雞,站了起來“我不想辭職。隻要您不開除我,我還是想繼續留在警局。謝謝您的烤雞。”
夏繼成默默望著他離開了。
刑一處處長辦公室裡,楊奎正在向王科達報告情況。“最近三個月買過科德孝的男性,一共三百二十七人。已經把名單交給戶籍科了,他們現在找出來二十六張戶籍底卡,我已經拿給石立由辨認了,剩下的還在找。”
王科達很不滿“怎麼這麼慢?”
“戶籍科人手不夠啊,大部分都上街登記去了,就三個人在篩查。”
王科達的電話很快就打到了戶籍科,孔科長在電話裡被王科達一通質問。掛了電話,他憋氣地對旁邊正在按名單找戶籍底卡的警員說“你們晚上加班,把名單上這些人的戶籍底卡找出來再走!”
顧耀東剛好走到戶籍科門口,聽見大家在抱怨。
“科長,一共三百多個哪!”
“犯人是因為顧耀東才跑的,他怎麼不來加班?”
孔科長“他要被開除了。你們就少說兩句吧。”
“還得替他受罰。怪不得一處說他是老鼠屎。觸黴頭!”
孔科長一出來就看見了顧耀東,趕緊衝辦公室裡喊“少說多做!”他又看了看顧耀東,遺憾地說“我聽說你的事了。要是真待不下去,換個地方好好乾吧。”說罷,他摘下老花鏡歎了口氣,仿佛這番話也是說給自己的。
孔科長離開了。三名警員看見顧耀東進來,個個都沒好臉色,也一齊起身離開了。其中一人惱火地把筆扔到地上,好像朝他示威似的“出去透口氣!”
顧耀東被孤立在戶籍科,默默站了會兒。他們說的似乎也沒錯,於是他撿起筆,拿起被扔在桌上的名單。如果真的會被開除,起碼在走之前把自己的爛攤子收拾完吧。
一晃就是夜裡了。
戶籍科有一個巨大的房間,裡麵像圖書館一樣,立著一排排專門存放戶口底卡的木櫃子。這種櫃子和藥材鋪裡的中藥鬥櫃很像,上麵全是小抽屜,每個小抽屜上都貼著一個標簽,上麵寫著一個姓氏。戶籍科就是用這種方法,把全上海的戶籍底卡按照姓氏存放在了一個個抽屜裡。
三名戶籍科警員已經趴在桌上鼾聲四起。隻有顧耀東一個人還坐在辦公桌前寫寫畫畫。名單上有三百多個人,按照名單順序一個一個去翻抽屜,效率太低。常常是這一分鐘剛找了“張三”的卡片,過一會兒又得走回來找“張四”的卡片。時間全浪費在來來回回走路上了。
顧耀東將名單細化歸類,用表格把相同姓氏的人統一羅列出來,這樣一次就可以把一個姓氏的卡片全找完。這是他在東吳大學法學院讀書時養成的習慣,沒想到會在這裡派上用場。
就這樣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名單上的戶口底卡有很多已經被找出來了。
下一個是“劉澤沛”。
顧耀東很快翻出了底卡——“劉澤沛,男,五十三,木匠。籍貫上海市青浦縣三保五甲廿四戶”。
天已經完全亮了。孔科長一進戶籍科就看到三名警員趴在桌上睡覺。他似乎已經司空見慣,搖了搖頭,也沒打算叫醒他們。這時他聽見檔案室裡有動靜,進去一看,是顧耀東。
顧耀東遞給他一摞戶籍底卡“孔科長,這是四十張底卡。我再接著找。”
孔科長很詫異“你一個人整理的?”
顧耀東黑著眼圈傻笑,沒說話。
“一晚沒睡吧?”
“我不困。”說完,他又回卡片櫃前繼續乾活去了。
孔科長看著手裡的一摞戶籍卡,又看著顧耀東,歎了口氣“可惜了。”
這批戶籍底卡很快由王科達直接轉到了石立由手裡。事情進行得悄無聲息,並且極其迅速,以至於從石立由辨認出“劉澤沛”就是“陳憲民”,到楊奎查出木匠鋪地址,時間還不到上午九點。
這原本是一個天氣不錯的早晨。沈青禾在九點準時到了木匠鋪。警委安排的船已經在碼頭了,她來接陳憲民上船。木匠鋪裡照舊木屑飛舞。桌上放了一箱看起來像是嬰兒車一類的小推車零件。這是陳憲民給沈青禾準備的,她來木匠鋪,總得有個合適的理由。
沈青禾聲音很輕“船十點到十六鋪碼頭。”
陳憲民把一張單子遞給她“好,這是木輪的提貨單。一共十個。”
沈青禾看了眼提貨單,收進坤包“如果有人問起來,您就說出門是幫我搬貨的。貨車就停在路西口的集市,您上車後藏在空貨箱裡,到了碼頭直接和貨箱一起上船。”
“這幾天和外麵斷了聯係,不知道情報組怎麼樣了?”
“他們都處於隱蔽狀態,暫時沒有壞消息。”
陳憲民苦笑“這也算是個好消息了。”他當組長很多年了,手底下來了很多人也走了很多人,他記得每一個人的故事。“組長”二字對他而言已經不僅僅是個頭銜。
窗外忽然一陣尖銳的刹車聲。沈青禾趕緊從窗簾縫隙往外看,隻見三輛車停在門口。楊奎和數名刑一處的警員匆匆下車,朝木匠鋪而來。
她心裡一沉“是刑一處的人。”
陳憲民果斷放下箱子,脫掉外套,恢複正在乾活的樣子“你趕緊去曬台,從那兒翻上屋頂可以到旁邊的弄堂。快走!”
敲門聲響起。
“您跟我一起走!”沈青禾很堅定。
“警察都是衝我來的,你沒有暴露,必須分開走!”陳憲民也很堅定。
“我的任務是要把您安全轉移出去!”
“你隻是交通員,沒有上級命令不得介入行動!這是紀律!”陳憲民刻意強調了那個“隻”字,幾乎是警告沈青禾不要越級,然後將她往樓梯上一推“走!”
沈青禾咬牙跑了上去。
敲門聲再次響起。陳憲民確認沈青禾上了樓,這才從窗簾後看了看外麵的情況。三輛車停在門口,警察已經包圍了木匠鋪。他淡然地整理了裝束,不慌不忙開了門。
楊奎站在門口“警局登記戶籍,請您配合,出示證件。”
證件應聲遞了過來,上麵寫著“劉澤沛”。楊奎隨手翻了翻,瞟著陳憲民。
“警官,您打家具嗎?上好的木料。”陳憲民說得很自然。門邊放了一箱小型木輪,工作台上的木工銼還放在木料上,種種跡象都表明開門之前他正在乾活。
楊奎冷笑著推開他進了屋。似乎是有狗的嗅覺,他停在了樓梯下麵。兩名警員控製住陳憲民。楊奎掏出手槍,輕輕上了樓。
沈青禾一到屋頂曬台就下意識反鎖了從樓梯通往頂層的門,但她立刻意識到不對,又將一切複原。
屋頂曬台和其他人家的曬台相連,高低錯落。木匠鋪子一共三層,相鄰兩邊的房子都是四層,要想離開必須翻上隔壁屋頂,再從屋頂撤離。弄堂裡,木匠鋪的前後門都有警察守著。沈青禾選了一個他們從下麵望不見的角度,正要往上爬,忽然聽見有人在開門。
楊奎拿著手槍,使勁一推,門開了。曬台上空無一人。他快速掃視一圈,停在曬台中央的雜物間麵前。這是一間搭建起來的小木屋,隻有一人高。楊奎猛地拉開門,貓著腰探進去看了看,裡麵除了木工工具什麼都沒有。沈青禾躲在雜物間另一側,聽著楊奎的一舉一動,汗水滲了出來。
楊奎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握著槍悄悄朝雜物間背後挪去,猛地一轉,然而那裡什麼都沒有。
下麵弄堂裡有警員守著,楊奎大聲問了幾句,回答都是沒有異常。他還是不放心,趴在平台邊朝下張望。在他正下方是一個小陽台,陽台上放了幾盆花,其他什麼都沒有。而此時的沈青禾就像壁虎一樣緊緊貼在陽台底下的外牆上,一手拎著高跟鞋,一手撐著頭頂的陽台底,赤腳踩在凸出來的一小段排水管上。
楊奎趴在那兒看了半天,確實沒有異常,這才離開了。沈青禾心驚肉跳地翻回曬台,爬上隔壁屋頂,像隻矯健的貓從屋頂離開了。
楊奎一邊下樓,一邊收起手槍。
一名警員跑過來“楊隊長,屋裡沒有其他人了。”
楊奎“嗯”了一聲,走到陳憲民麵前,冷笑著從箱子裡拿起一個木輪把玩“手藝不錯,就是不知道該稱呼您劉木匠,還是陳主編呢?”陳憲民靜靜看著他,不置可否。
楊奎裝模作樣地晃了晃證件“我是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一處行動隊隊長。現在懷疑你和一起凶殺案有關,請回警局協助調查。”
沈青禾從遠處一戶人家翻下來,跳進了一條安靜的小弄堂。她穿上高跟鞋,若無其事地從弄堂走出來。誰也看不出這女人剛剛還是個女飛俠。就在這時,她看到人們三三兩兩往木匠鋪方向跑去。木匠鋪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圈圍觀的群眾。她趕緊快步跟去,剛到門口,就看見陳憲民被兩名警察押了出來。
楊奎摸著腰間的配槍“請吧。”
陳憲民看到了站在人群後麵的沈青禾,暗中示意她立刻離開。沈青禾僵硬地站著,沒有挪步。兩名警察粗魯地將陳憲民推上了車。
楊奎一腳踢翻了那箱木輪“散了散了!”
警察局的三輛車揚長而去,圍觀看熱鬨的人們也作鳥獸散。周圍漸漸恢複了平靜。沈青禾望著散落一地滾來滾去的木輪,紅了眼睛。
夏繼成坐在刑二處裡看了眼手表,已經上午十點。如果一切順利,陳憲民應該已經上船前往解放區。
肖大頭敲著空杯子“顧耀東呢?幾點了還不來泡茶?”
李隊長織著毛衣“人家昨天已經被停職了。”
趙誌勇“他在戶籍科,說是要把事情做完才離開。我剛才去看他,眼圈都熬黑了。”
肖大頭“裝模作樣,戶籍科能有什麼事?”
“好像是篩查什麼名單。”趙誌勇看著顧耀東的空桌子,有些同情,“隊長,你看他會被開除嗎?”
李隊長“凶多吉少。”
肖大頭“早就該了。處長都因為他背多少次黑鍋了!”
二處的門敞開著,正好能看到幾名參與行動的刑一處警員回一處。
小喇叭隨後嚷嚷著衝進來“最新消息最新消息!一處又立功了!”
肖大頭“抓什麼人了?”
小喇叭“就是瑞賢酒樓跑了的那個!聽說是個殺人犯。”
夏繼成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弄蒙了,電話鈴響了好幾聲才回過神。
“喂?副局長。好,我馬上來。”
掛了電話,夏繼成默默坐了片刻,將剛剛的情緒收拾乾淨了,這才起身離開。
於胖子“處長臉色不大好啊。”
肖大頭“哎,眼看著對門又立功,心情能好嗎?”
夏繼成剛走到齊升平辦公室門口,就看見他春風滿麵地走出來。
“副局長。”
“走,一塊兒去審訊室!”
審訊室光線很暗,幾架刑具散發著金屬夾雜血腥的刺鼻味道。屋裡除了王科達和楊奎,沒有任何警衛在場。
夏繼成與陳憲民麵對麵站著,仿佛他隻是在看一個不相乾的犯人。對方顯然已經扛下了酷刑,渾身傷痕累累,血跡斑斑。他抬頭,目光停在很遠的地方。
副局長對王科達問道“怎麼樣?”
“油鹽不進。”王科達把陳憲民的證件和劉澤沛的證件遞給副局長。副局長看了看,遞給夏繼成。
“你也看看。”
夏繼成仔細對比“是同一個人。”
副局長轉向陳憲民“陳主編,把你的組織交出來吧。”
“我沒有組織。”
王科達咆哮“沒有組織?我告訴你,不管你是陳憲民還是劉澤沛,你的全部材料都已經有人交出來了。”
陳憲民笑了笑“既然有人交了材料,那不是很好嗎?”
副局長也笑了“在這裡,就不要玩什麼文字遊戲了。這裡既不是保密局,也不是中統,這是上海市警察局。進了這個地方,我就有一百種辦法可以定你的罪,讓共黨打不出一個噴嚏。合作還是頑固抵抗,自己掂量。”
副局長起身,夏繼成也隨即起身“陳組長,期待你的棄暗投明。”
夏繼成和陳憲民對視著,眼裡都沒有一絲波瀾。
從審訊室到辦公室,齊升平都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麼陳憲民能夠變成劉澤沛?
王科達把陳憲民的兩套證件放在桌上“我已經讓戶籍科的人辨認了,兩套證件都是真的,都是從戶籍科正兒八經發出去的。”
“全市戶籍統計、戶籍清查搞了好幾年,怎麼一直就沒搞清楚過!”副局長感歎,轉而又問夏繼成“夏處長,戶籍科經常跟你借人。你跟戶籍科關係應該不錯吧?”
夏繼成很淡定“是,我跟孔科長經常下棋,算是難得的棋友。”
“嗯。這本來是一處的案子,找你來,也是想聽聽你的意見。你跟他們打交道多,這件事你怎麼看?”
夏繼成很謹慎“您是懷疑戶籍科內部出了問題?”
副局長一邊說話,一邊打量著夏繼成“不然怎麼解釋兩套證件?”
夏繼成“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但客觀來講,也有很多人在鑽戶籍科的空子。有為了多領一份配售物品冒領身份證的,還有公職人員私壓遷出和死亡報告,利用繳銷的身份證,套購配售物品的。”
王科達“這倒確實是,刑一處在黑市也抓到過有人兜售失蹤人口證件。”
夏繼成始終很坦然,看不出任何心虛“上海一共五百多萬人口,戶籍科人手少,登記戶口的又都是底層警員,沒受過專業訓練,指望他們來分辨真假,太難了。”
副局長一聲歎息。這套說辭合情合理,再深究下去就是庸人自擾了“共黨真是無孔不入啊。”
夏繼成“這麼看來,市政府號召我們提升警員素質,還是有道理的。”
副局長起身活動了兩下,心情轉好“罷了。頭疼的事今後再說。抓到陳憲民還是一樁大喜事。走吧,一塊兒上春林酒樓,我自掏腰包給你們慶祝。”
夜色下的春林酒樓高掛著大紅燈籠。賓客進進出出,個個油光滿麵。
這裡的招牌菜是蝦子大烏參,烏光亮麗,肉皮軟糯,自然價格也不菲。齊升平豪氣地要了五份,每個警員都分得一碗。其他諸如八寶鴨、紅燒肉、楓涇丁蹄之類更是擺了滿滿一桌。一處警員坐了兩張大圓桌,酒足飯飽之餘大聲笑鬨著。
夏繼成和副局長、王科達坐在一門之隔的包間裡,一邊吃飯一邊聊天。
副局長“我們警察局,總算也揚眉吐氣了一回。科達啊,這回你是功臣。”
“全靠副局長您出麵,刑一處才有這個機會。卑職不過是大樹下麵乘涼。”王科達說這話時看起來很客氣,但也僅此而已。王科達從來都是這樣,隻要是自己應得的讚美,即便是從副局長嘴裡說出來,他也不會過分謙虛。
夏繼成“恭喜王處長,抓了共黨的情報組組長,你的嘉獎令怕是要和晉升令一塊兒下來了。”
王科達“那就不奢望了。《雙十協定》一簽,現在滿大街都在喊要和平、要反內戰,就這個陳憲民,我們還是打著逮捕殺人犯的名義抓回來的。”
副局長“這件事,大家心照不宣就可以了。就按王處長的說法,對外咬定抓的是個殺人犯。筆錄做乾淨一點,走個過場,一周以後就轉到提籃橋監獄去。”
王科達“明白。”
夏繼成倒酒,裝作隨意“瑞賢酒樓的事過去這麼多天,我還以為姓陳的石沉大海了,王處長的情報員實在神通廣大啊。”
王科達裝模作樣“我哪有什麼情報員。”
“人都抓到了還保密?”
“隻不過是……抓了他們一個舌頭罷了。”王科達明白,這時候再瞞著多少有點傷麵子,但他不想多提石立由的情況,於是話鋒一轉“真要說起來,這件事顧耀東倒是有一份功勞。”
夏繼成舉到嘴邊的酒杯定住了,這完全是在他意料之外的情況。
“陳憲民有心臟病,必須定時買藥,我把所有買藥人的名單交給戶籍科排查,陳憲民就是顧耀東找出來的。”說完,王科達瞄著夏繼成。
夏繼成已經收起意外,皮笑肉不笑“那是將功補過,說立功,太抬舉他了。”
副局長“剛說要開除,這就立了功。”
夏繼成“我已經通知他去人事處辭職了。”
“關於他的處理……再議吧。哎?王處長,不是說了讓顧耀東一起來吃飯嗎?怎麼沒看見人?”
王科達打開包間門,警員們已經喝得東倒西歪,那其中並沒有顧耀東。
“楊隊長,我不是讓你通知顧耀東來喝慶功酒嗎?”
楊奎醉醺醺地“誰?”
“顧耀東!東吳大學那個!”
楊奎半天才想起來“哦,那個查戶口的!他不是都要被開除了嗎?”他轉身推搡周圍警員“哎哎哎!有人通知顧耀東犯人已經抓到,不用再找了嗎?”
無人應答。沒有人在乎這個查戶口的,即使他們能坐在這裡一人一碗蝦子大烏參是因為他。楊奎笑嘻嘻地“對不起處長,把他忘了。”夏繼成冷笑著喝掉了杯裡的酒。
警局大樓裡空無一人,遠遠望去,隻有戶籍科還亮著燈。
顧耀東趴在桌上睡著了,桌上一大堆戶籍底卡,還有吃了一半的烤紅薯。夏繼成走到他身旁,神情複雜地看了這傻子片刻,忽然一腳蹬掉了他屁股下的凳子。
顧耀東摔在地上驚醒了。一看夏繼成站在旁邊,他噌地站起來。
“處長!”
“在這兒浪費電,還不如回家去睡。”
顧耀東睡眼蒙矓“對不起,我今天一定把名單上的戶籍卡都找齊!”
“一處想抓的人已經抓到了……回家吧。”說罷夏繼成轉身離開,顧耀東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有點沒反應過來。
夏繼成開著車,從頭到尾一言不發。顧耀東在後麵如坐針氈,處長又一次親自開車送他回家,本是件高興的事,可他一點也不高興,隻覺得自己像是被抓上來的。車裡的氣氛很奇怪,夏繼成看起來不太高興。
顧耀東小心翼翼“處長,真的不用您開車送我,我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可以……”
“閉嘴。”
顧耀東不敢吭聲了。他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難道是因為一處抓到犯人立了功,二處沒有,所以不高興?他不禁看向那個臭著臉開車的小氣處長。
顧家二樓有兩間臥室,一間是顧耀東的,一間是顧悅西的。樓梯拐角的地方還有一間大約六七平米的亭子間。和上海所有的老房子一樣,顧家的亭子間也是窗戶朝北,天花板的高度比平常房間矮,狹小陰暗,冬冷夏熱,所以一直被空置著。
近來市麵上房租漲了不少,耀東母親想著把亭子間租出去多少能補貼家用,於是一個星期前在街上貼了招租廣告,可一直無人問津。她站在又臟又亂的亭子間裡,一邊拍打怎麼都不亮的電燈,一邊大聲喊“亭子間的燈泡又壞了!”
顧邦才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反正也沒有人住!”
耀東母親“招租廣告貼出去這麼久了,怎麼連個來打聽的人都沒有呢?”
顧邦才正在客堂間很不情願地寫招租廣告“本來亭子間住著就不舒服,更何況我們家這一間又老又舊,在福安弄都算是條件差的,租得出去才怪了!”
“我要的租金又不高,趕緊多寫幾份,我再往人多的地方貼一貼。”耀東母親一邊說著,一邊開窗透氣,正好遠遠望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弄口。
夏繼成剛一停車,顧耀東就逃也似的跳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