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郵差打扮的男人在顧家門口張望,“先生,請問這裡是顧耀東家嗎?”
“是。”
對方遞上了一封信“這是給顧先生的信。”
顧耀東關上房間門,拆開信,一把鑰匙掉了出來。
信紙上是沈青禾的字跡——不知家裡是否平安。如有事需周轉,床下小木箱內之物可幫襯一二。望福安弄一切順遂。
顧耀東從床下拿出小木箱,用鑰匙打開。裡麵是一本存折,一些現金和不算昂貴的首飾,這便是沈青禾的全部家當。這些原本會帶來希望的東西,現在卻讓顧耀東更加難過了。
趙家的小麵攤熱氣騰騰。趙母在爐灶旁煮麵,趙誌勇忙著給客人端麵、收錢。
一位客人在他身邊的桌子坐下,趙誌勇一邊埋頭數錢,一邊招呼著“陽春麵、清粥小菜都有,您想吃點什麼?”抬起頭,是顧耀東。
“還沒吃晚飯吧?有剛熬好的骨湯,配陽春麵正好。”
“趙警官,我想去提籃橋看看楊一學。”說話時,顧耀東看著彆處,眼裡沒了往日的神采。
“你進不去。”
“所以我來找你。你把他送進去,總應該有通行證。”
“我不想插手楊一學的事。彆逼我了。”
這似乎是顧耀東意料之中的回答,他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小麵攤的客人來了又走,旁邊那桌又有新的客人坐下了。
“老板!一碗陽春麵——”
“來了——”
趙誌勇應了一聲,轉頭對顧耀東說“對不起,我幫不了你。”說完他便回了爐灶前,悶頭煮著麵條,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顧耀東一個人靜靜坐了片刻,起身離開了。
其實來時便不抱什麼希望,隻是不知道還能去哪裡,還能做點什麼,隻能像行屍走肉一樣在街上晃著。
恍恍惚惚走在街上,仿佛過了很久,趙誌勇忽然從後麵追上來,氣喘籲籲地問他“你帶錢了嗎?”
“什麼?”顧耀東一時沒反應過來。
“那天送楊一學他們過去,我看那幾名看守很喜歡喝酒。”趙誌勇不敢看他,像個做了錯事又不敢乞求原諒的孩子。
趙誌勇領著顧耀東去了一處廢舊防空洞,手裡拎著兩壇用顧耀東的錢買的酒。那天囚車根本沒去提籃橋監獄,而是來了這個防空洞。他不知道自己把顧耀東帶來這裡能有什麼用,但至少能自己安慰自己,他也在贖罪。
洞口豎著“洞內失修不得入內”的牌子。二人穿過黑漆漆的通道朝地下走去。越往下光線越暗,通道儘頭是一扇鐵門。
趙誌勇上前敲門。
“誰呀?”一名負責看守的警員走了出來。
“我是刑二處趙誌勇。那天押送犯人來的。”趙誌勇遞上證件。
“那天走的時候沒跟你說嗎?這兒不許帶外人來。”
趙誌勇趕緊遞上兩壇酒,小聲說“裡麵有個犯人我們認識,您也知道過兩天就要……就當積積德,讓我們送送他吧。”說完他又把自己的錢都掏出來塞給了對方。
警員瞟了二人幾眼,總算給開了門。
通道內陰暗潮濕,一路能聽見滴水聲和老鼠窸窸窣窣跑過的聲音。趙誌勇捂著鼻子咳了兩聲,這裡的氣味讓他有些作嘔。
警員白了他一眼“彆嫌臭,這些人拉屎拉尿吃飯都在房間裡,能不臭嗎?這兒就是人間地獄,早死早解脫啊。”
這話仿佛是鞭子抽在趙誌勇臉上,他驀然停下了腳步,心情複雜地朝顧耀東笑笑“耀東,我不過去了。我在外麵等你吧。”
顧耀東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地走下去。最終,他跟著警員到了一排門洞前,每個門洞都有鐵門封鎖。警員走到其中一間門口,用鑰匙打開鐵門,裡麵還有一道鐵欄杆門。
“楊一學!”警員大聲喊道。
肮臟狹小的門洞裡,隻有一個磚石砌成的台子,這就是床。牆角放了一隻木桶,用來裝排泄物。一個瘦削的身影縮在牆角。那個平日裡最愛整潔,即便一身舊衣服也永遠乾淨體麵的男人,那個幾十年如一日天不亮就把福安弄從頭到尾掃得一塵不染的老實人,生命裡最後一段時日卻像老鼠般窩在這樣一個惡濁齷齪的角落。
儘管顧耀東已經竭力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眼前這一幕還是讓他失控了。他拍著門喊著“楊先生!楊先生!”
楊一學抬起頭,茫然地望向窗口。
“我是顧耀東!”
於是楊一學眼裡有了亮光,他踉蹌著起身過來。顧耀東看見他被剃了頭,滿臉胡子,身上穿著囚服。那個平日裡總愛穿一件乾淨白襯衣的男人,變得如此憔悴邋遢。
“福朵還好嗎?哭得厲害嗎?”他抓著鐵欄杆,眼巴巴地問。
“她很好,放心,弄堂裡的鄰居都在照顧她。”顧耀東忍著沒有哭出來。
楊一學鬆了口氣,又懇切地說“顧警官,你能不能幫我跟他們解釋一下,或者幫我借下紙筆,我把事情經過寫出來。警察都是講道理的人,我也沒有得罪過什麼人,他們不會平白無故就說我是綁架犯呀。是不是我有什麼地方做錯了,讓人家誤會了呢?”
顧耀東有些激動“你什麼都沒有做錯!是有人做了錯事不敢承認!”
楊一學怔了怔“有人?”
一陣沉默。
“這麼說,我是給人家當了替罪羊?”他木然地說。
“我會拿到證據的!我知道有證據能證明你沒有綁架人,再給我點時間!”
楊一學抓著鐵欄杆的手顫抖了“沒關係,我有心理準備。被關在這裡,其實我也知道可能出不去了。”
“一定能出去的!我還在努力!”
顧耀東哆嗦著從挎包裡拿出取保候審申請書,保釋金收據,一一從鐵欄杆塞進去,“你看,這是取保候審的手續,已經辦好了。這是一千萬的保釋金收據,錢已經交了,警局既然願意收錢,那就說明還是有希望保釋出來的!這是我的存折,這是沈青禾的存折,還有我們家在福安弄的房契,這些全加起來也是一筆不小的錢!我帶著這些再去求鐘處長、王處長,求副局長,求局長,總有人願意收這些錢幫我們的!”
忽然,楊一學從鐵欄杆裡伸出手,按住了顧耀東的手。他苦澀地朝他笑笑“耀東啊,辛苦你了。”
“對不起。”
“不怪你。要怪隻怪我當初不該貪便宜,買了贓物。”他把東西全都還給了顧耀東,“回去吧。彆費心了。年輕人在外麵謀生本來就不容易,彆因為我一個人的事得罪了長官。你是個好警察。”
顧耀東強忍著眼淚“第一天去警局報到時,我說我當警察是為了匡扶正義,保護百姓。大家都像在聽笑話,現在看來真的是個笑話。”
“我們是百姓嗎?錯了,是螻蟻。”
又是長長的沉默。絕望襲來的瞬間,人總是會有短暫的麻木,總是會本能地讓一切靜止,讓痛苦延後,讓自己再殘喘最後一刻。
“除了福安弄的房子,我也沒有其他東西留下來了。房契在書櫃第二個抽屜裡。我在外麵沒有欠債,也沒有得罪人,福朵一個人……”楊一學的嘴唇開始顫抖,他拚命保持著平靜,卻控製不住微微發抖的聲音,“她一個人也可以安心過日子。”
“綁架案當天有人無意中拍下了照片!我親眼看到過!五名綁匪的臉清清楚楚!照片可以證明警局偷梁換柱拿你們當替死鬼!給我點時間,我能把照片拿回來的!”顧耀東壓低聲音紅著眼睛吼道。
“耀東啊,我以為自己會看著福朵慢慢長大,將來看著她有自己的家庭。也許我還會有當外公的那一天……”他抹掉眼淚,依然強裝堅強地笑笑,“替我轉告她,一個人長大會比彆人更辛苦,但還是要與人為善,認真努力地生活。我……”楊一學哭得跪倒在地上,這個硬撐了很久的老實人終於崩潰了。“就算再艱難,再筋疲力儘,我也從來沒有彎過一下腰。我這麼努力這麼認真地活,為什麼臨到最後是這樣的結局?這個世界不該這樣啊!”
低沉的哭聲回蕩在肮臟陰暗的通道裡,錘擊著這個見不得光的世界的每個角落,也錘擊著趙誌勇的良心。他並沒有在防空洞外麵等顧耀東,而是一個人站在轉角咬著袖子無聲地啜泣,直到痛哭流涕。
《海上女郎》雜誌社的大門被“啪”地推開,顧耀東雙眼充血地走了進來。
“我是上海市警察總局刑二處警員。現在有一起勒索案需要你們協助調查。主編在哪兒?”
兩年前,那名記者曾經因為騷擾丁放被顧耀東帶回警局。警局檔案室依然留存了當年的案件記錄,顧耀東很快查到記者叫何祖興,又從戶籍科找到戶籍卡,查出他的供職處所正是這家《海上女郎》雜誌社。
“他去南京了。”主編戰戰兢兢地迎了出來,“英國政府送的‘重慶號’和‘靈甫號’要在中山碼頭靠岸,他不知道從哪兒搞到一張海軍總部的茶會邀請函,說是要去登艦參觀拍照。”
當天下午,顧耀東就踏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車。
坐在同一列火車上的,還有趙誌勇。就在顧耀東離開雜誌社五分鐘後,王科達也從丁放那裡打聽到了《海上女郎》雜誌社。於是他又找上了趙誌勇。
趙誌勇靠在車廂邊,木然地望著窗外一棵棵樹閃過。原本以為丁局長拿到照片,那個記者也就沒有威脅了。但是王科達擔心記者哪天缺錢了又會跳出來,再說誰也不能確定他有沒有留備份。
離開上海時,趙誌勇什麼都沒問,他已經麻木了,仿佛自己接到的命令不是要去南京殺人滅口,隻是去長江邊的登艦茶會聊聊天喝喝茶就回來了。
趙誌勇走了,顧耀東也走了,刑二處桌上隻留了一張外地探親的請假條。
鐘百鳴拿著請假條回了處長辦公室。他盯著假條看了片刻,關上門,拿起了電話。電話是打給保密局湖州分站崔站長的。
“保密局湖州分站在南京的眼線,你還能聯絡上嗎?幫我查一個叫顧耀東的人,最近幾天是否到了南京……對。就是匿名信舉報在莫乾山有問題的那名警察。暫時沒有找到通共證據,但是嫌疑很大。”
南京中山碼頭,江水蒼茫。天空陰沉沉地下著小雨,江麵便更顯得煙波浩渺了。顧耀東站在碼頭上,細雨紛飛落在他身上,隻覺得有些清冷。不遠處是富麗堂皇的望江飯店,海軍總部的登艦茶會就設在那裡。
顧耀東在門口被警衛攔下來了。
“先生,請出示證件。”
顧耀東遞上了身份證。
“邀請函呢?”
“我從外地過來,是來住店的。”
“不好意思,這幾天望江飯店被征用了,現在是海軍總部的專用接待點。隻有受邀參加的來賓才能入住。”
顧耀東隻得去了飯店對麵的小吃攤,要了碗餛飩。他心不在焉地拿勺子攪著,目光一直停留在馬路對麵的望江飯店。
一輛貨車從遠處駛來,停在飯店側門。司機下了車,飯店裡出來幾個穿廚師服的人,從車上往下搬大麻袋。顧耀東似乎想到什麼,扔下勺子到就朝飯店跑去。
側門外,警衛檢查完了麻袋裡的白菜,示意他們可以搬去後廚了。一名廚師費勁地扛起麻袋,朝側門走去。顧耀東忽然冒出來,接過他的麻袋,悶頭就朝側門扛去。廚師還以為他是跟著貨車司機來幫忙的,沒有在意。
警衛攔住了他“你是哪兒的?”
顧耀東用麻袋遮掩著臉“跟著貨車來的,幫忙卸貨。”
警衛看他快扛不住了,半信半疑地放了行。
顧耀東在後廚放好麻袋,順手拿了件廚師服披上,然後快速穿過安靜的走廊從後門進了飯店大堂。鼎沸的人聲撲麵而來,一群負責迎賓的女大學生舉著各種各樣的標語和歡迎橫幅,擠滿了大堂。
顧耀東的目光在人群中尋找著,終於,他看見了遠處正在等電梯的何祖興。他一邊從人群裡往前擠,一邊揮手大喊“何記者——何記者——!”學生們的笑鬨聲蓋住了顧耀東的喊聲。
就在這時,側門外的警衛帶著司機跑了進來,警衛指著顧耀東問“就是那個穿廚師服的!是跟你的貨車一起來的嗎?”
司機“不是啊!我不認識他!”
警衛立刻吹響哨子“站住!”
顧耀東更拚命地往電梯口擠。電梯門開了,何祖興第一個擠了進去,就在顧耀東離電梯口隻有幾步時,被兩名警衛衝上來按住了。
“何祖興——!”
何祖興似乎聽見有人喊自己,踮起腳朝電梯外張望,然而顧耀東已經被兩名警衛狠狠按在了腳下。他什麼也沒看見,隻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就在顧耀東被趕出去的同時,趙誌勇到了大堂登記處。他出示了王科達給他準備好的通行證和邀請函,順利拿到了入住客房的鑰匙。他拎上行李,漠然地朝樓上走去。
顧耀東滿身泥濘地坐在小吃攤,麵前擺著的還是那碗餛飩。他死死盯著飯店,一臉不甘心的樣子。
一旁的老板好心問道“你是小報記者吧?”
顧耀東回過神“什麼?”
“想混進去拍照呀?行不通的,年輕人,他們查得嚴著呢!整整兩艘軍艦要開過來,聽說連海軍總部司令和國防部副處長都要親自來!哪有那麼容易混進去。”
“我實在有急事。”
“那你得想辦法搞通行證。海軍總部或者國防部認識人嗎?有人就好辦事。”
猛然,顧耀東想到了一個人。
黃埔路最北端1號,便是南京國民政府國防部。大門外戒備森嚴,令人望而生畏。顧耀東躊躇片刻,鼓起勇氣走上前。
警衛攔住了他“證件。”
顧耀東趕緊從挎包裡掏出證件遞過去,“我想找監察局一個叫夏繼成的監察員。麻煩您通報一聲。”剛剛被推出望江飯店時摔了一身泥,這會兒手拿著證件,也蹭得證件滿是泥汙。
警衛用兩根手指嫌棄地夾過去看了兩眼“你是警察?”
“是。”
對方顯然很懷疑他的身份,上下打量著。顧耀東一身臟兮兮的,穿得又很樸素,實在看不出來他是從大上海來的刑警。顧耀東大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有些尷尬地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泥濘。
警衛把證件還給了他“國防部在開大會,任何人不得入內。”
“麻煩您托人轉告一聲,我叫顧耀東,我有急事找夏監察官!拜托你了,你告訴他我的名字他會見我的!”
見警衛還在猶豫,顧耀東硬把證件塞還到他手裡,苦苦懇求道“人命關天,拜托了!”
大概過了十多分鐘後,一名警衛打開了鐵鎖。終於,伴隨著長長的吱呀聲,沉重的國防部大門緩緩打開了。高牆環繞的大院內,綠樹蓊鬱。大院正前方,是一棟法國文藝複興時期的宮殿式建築,氣勢逼人。那便是夏繼成正在開會的地方——國防部大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