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盈月!
“……阿耶……怎麼忽然問起這個?”妙善默默抽出手來,搓了搓衣角。
李世民沒有回答她,而是繼續問道“為父離京的那幾月,你是不是一直住在公主府,和駙馬兩地分居?”
妙善認命的點了點頭“是,長孫府有個下人得了……”
“這隻是你搬出長孫府的借口,小五,你和駙馬之間倒底發生了什麼?”李世民飛速打斷了她的解釋,眼中溫柔不再,隻剩下滿滿的擔憂和焦急。
妙善有些微微錯愕,但也隻是一瞬,不過眨眼功夫,便立刻恢複了以往端莊溫順的模樣,她拉著父親的手,笑得明媚和煦。
“前些日子孩兒確實和駙馬鬨了些小矛盾,不過早都過去了,本也不是什麼大事,駙馬也誠心誠意賠了罪,阿耶不必為我們擔心。”
李世民望著她,緩緩搖了搖頭,看向她的眼神帶了些悲憫“小五,你如今大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按理阿耶並不該管你們夫妻的事,但是阿耶希望如果你們之間真的發生了些不可調和的事情,你能找個人傾訴出來,不要悶在心裡,縱使這個人不是阿耶,也該是彆人。”
妙善垂了垂眼眸,雙唇輕顫了一下。
“小五,阿耶知道你心裡裝著李家和長孫家的榮耀,可你要記住,你首先是我的女兒,再是大唐的公主,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過得快樂。”
“……孩兒……明白……”
妙善抿了抿唇,儘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壓製已經哽咽道顫抖的聲音。
李世民笑了笑,仍像幼時那般將她攬在懷中,輕輕撫摸著她的肩膀。
“你是阿耶阿娘的長女,是大唐最尊貴的公主。之前我們確實對你寄予厚望,希望你能成為天下女子的表率,像你阿娘一樣,獲得人人讚頌。可是隨著你慢慢大了,尤其是出嫁以後,阿耶漸漸知道你心裡並不快樂,阿耶也很後悔,這麼早便將你的終身托付他人,讓你困在這樁婚事之中,終究不能脫身。”
妙善歎了口氣“阿耶不必為我而擔心難過,孩兒過得很好。”
李世民聽罷未出言反駁,隻是輕輕歎了一聲“罷了,你說好……便好吧。”
妙善深深覺得,她有必要迅速的終止這個令人悲傷的話題,要不然她無法保證會不會在哪一刻控製不住情緒崩潰而當著父親的麵放聲慟哭,如果是那樣的話……就不能用“尷尬”一個詞來形容了。
妙善眼珠轉了兩轉,笑道“孩兒最近在府中無事新學了一道菜肴,阿耶要不要嘗嘗?”
“哦?沒想到阿耶活了這大半輩子,竟還有機會吃到小五做的菜。”
妙善訕訕一笑“阿耶若願意,孩兒常來宮中侍奉阿耶。”
李世民含笑望著她,卻也未發一語。
妙善去膳房忙活了一陣,不多時便端上來一個青瓷海碗。
李世民踱到案前探頭一瞧,見是一盆熱氣騰騰的羊羹,遂撫掌笑道“這是羊羹啊,我還以為是什麼新鮮的物什呢。”
妙善將箸兒奉於他,笑道“阿耶一嘗便知。”
掌膳上前為他盛了一小碗羊羹,李世民端起碗順邊兒刨了兩口,果覺滿口馥鬱,湯頭鮮香又絲毫沒有羊肉的腥膻之味,後味還有些麻麻的胡椒香氣,那麵餅也是軟而不糯,反而筋筋得很有嚼頭,不由讚道“果然與以往不同。”
妙善含笑將裝著蒜瓣的小碟往他跟前推了推,笑道“這是用甜菜泡過的新蒜,就著羊羹最爽快不過。”
李世民遂挑了一個大的放進嘴裡嚼了嚼,再吃羊羹時,連那少許的油膩也一掃而空,隻剩下滿口醇香。
李世民一連吃了兩碗,出了一身熱汗,連聲道了三個“好”字。
“為何都是羊羹,小五如何能做到絕長補短,竟比以往滋味倍佳。”
妙善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略微改了湯頭原料,加了胡椒的用量,佐以能提鮮解膩的蒜頭,小蔥和芫荽。”
李世民笑著點點頭“羊羹雖然簡單,難得你極儘巧思,做出來的自彆有一番風味兒。回去以後你將這羊羹的做法整理出來派人送進宮裡,我讓膳房學著做去。”
妙善拱了拱手“孩兒明白。”
二人用罷午膳,李世民今日難得沒有詔大臣在兩儀殿議事,妙善遂搬了個杌子坐在父親身邊繡荷包。
李世民捧著書卷,不經意朝她手上的活計瞟了一眼,見那月牙綾羅之上,繡了一串胖滾滾的紫葡萄,遂笑道“我記得你以前並不喜女紅,怎麼如今繡的這樣好了?”
妙善揉了揉眼睛“入夏以後,忞忞怕熱不肯穿衣裳,孩兒怕他著涼,便學著繡一些將能遮肚的小衣,慢慢的便練得熟了。”
李世民笑著點點頭,忽而道“看見你這葡萄,我倒想起一事來,最近京中流行起兩支小曲,我前日聽了覺得甚是不錯,不知你可聽過?”
“孩兒久居府中,倒未曾聽說過什麼小曲。”妙善答道。
李世民聽罷,扭頭對李楓道“去內教坊傳兩個歌伎過來。”
李楓接旨而去,不多時便引著兩個年輕的歌伎進來,朝著二人各行了一禮。
妙善仍舊垂首繡著手上的葡萄,一顆心卻跳的恍若擂鼓。
兩歌伎坐定,素手輕撥琵琶,微啟檀口,哼出一支悠揚婉轉的小調
“美侍郎呀~那個心擾擾呀,抱得~金釵,難舍木桃呀~”
呢噥軟語的吳地小調,趁著微風打著彎兒鑽進妙善的耳朵裡,可那輕柔的小曲此時在她耳邊卻好似驢鳴犬吠一般尖利刺耳。每一句歌詞,都像一個個冰冷的巴掌,狠狠地打在她的臉上,羞得她無地自容。
“小五,這曲子如何?”
妙善抬起頭,笑著附和道“曲調悠揚,甚是悅耳。”
李世民啜了一口酪漿,繼續問道“我看這詞也寫得甚好。”
妙善頻頻點頭“是啊,雖然沒有華麗的辭藻,但勝在情真意切。”
李世民哈哈笑了兩聲,一揮袍袖道“你們都下去吧。”
兩名歌伎站起來斂裾行了一禮,又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妙善長長舒了口氣,兀自繡著繡品。
“小五,你可知這是誰做的曲子?”
妙善聞言拿著繡繃湊到父親跟前,笑道“阿耶你看,我給葡萄藤上加一隻小猴子,是不是便活潑許多?”
李世民斜眼看了一下,點了點頭,又道“你看這曲子……”
“阿耶,這曲子我聽過了,很好聽。”妙善登時冷下臉來,將繡繃撂到案上。
李世民愣了愣,不自覺撫了撫長須,麵上笑容微斂,道“阿耶知道了。”
妙善驚覺自己方才語氣不善,忙不迭解釋道“阿耶,我……我隻是有些煩悶,沒有彆的。”
李世民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長的開口“阿耶都明白的。”
妙善覺得現在的自己就像仿若渾身上下精赤條條一般,被父親從裡到外審視了個徹徹底底。
心慌,前所未有的心慌瞬間將她淹沒,她無法直視父親那雙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仿佛有蠱惑人心的能力,讓她看一眼便會忍不住將自己藏了這許久的心思和盤托出。
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懼怕回到這個陪伴了她十餘年的地方,害怕見到這些最親的人,害怕被他們看出自己哪怕是一點點的不同,而和父親待在一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讓她覺得膽戰心驚,因為對彼此太過熟悉,所以她心裡清楚,自己費力經營的偽裝在父親麵前根本維持不了多久。
妙善緩緩站起身朝父親行了一禮“時日不早了,孩兒便先告退了。”
李世民也沒有挽留,隻是叮囑她保重身體,最近實是有些清減太過。
妙善含笑應下,再三與父親拜彆,方轉身向外走去。
“小五,延嘉殿東廂房一直空著,日日有人打掃。”
李世民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語氣平靜如水。
妙善全身抖了一下,卻終是沒有轉過身來,隻是緩緩點了點頭。
李世民負手而立,直到妙善的身影消失在立政門外,方朝著李楓招了招手,道“方才那兩個唱曲的歌伎不錯,明日便叫他們來立政殿伺候吧,另外,讓內教坊兩日內收繳那支歌謠的所有曲譜,統統銷毀。長安城中各教坊亦不許傳唱,違令者杖六十。”
李楓心下疑惑,但還是依言行了一禮。
李世民盤膝坐下,垂首沉思片刻,道“李楓,你在禁中尋幾名能乾的死士前去探查這作曲之人下落,尋到以後務必帶那人來見我,這件事,我一定要追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