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入了夜的江夏太守府,劉琦正送了劉備派來的信使出門。這一晚月色正好,如水銀流瀉下來,將人的身影在身後拖得細細長長。“公子回去吧。”送至門邊,信使轉身辭行。劉琦點點頭,卻又想起一事問道“皇叔此次移駐油江口,所有人都隨著去了?”信使依言答道“是,主公與軍師都在那裡,自然大部人馬都跟著過去了。”劉琦“哦”一聲,猶豫半晌道“那麼,你可見過軍中有女子?”信使一時不解,想了想道“不過是軍中侍女,或是主公和一些將軍家眷,不知公子所指的是……”劉琦淡淡笑了笑“罷了,沒什麼,我隻是隨口一問。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信使躬身行了一禮離開了,劉琦輕輕歎一口氣,轉身回府去。月光溫潤,浸濕了府苑深庭,從曲折幽長的朱紅回廊裡看出去,像是落了滿地霜雪一般。沿著回廊才走了一半,似乎聽得誰的歌聲,悠悠一脈時隱時現。劉琦聽那曲調似曾相識,不禁駐足細聽起來。“綠楊煙外錦瑟吹,曲巷畫廊驚起鷓鴣飛。櫻桃嘴,柳葉眉,明玉佩,琥珀杯,眸間如水卻是月光碎……(1)”歌聲清麗婉轉,低吟淺唱之中彆有一番風味。劉琦聽出那是絳樹在凝香閣時邀他出來見麵的那日以簫吹奏的曲子,也自然聽出是誰在唱,於是也不過去,隻站在原地靜靜聽著。
“畫船聽雨起煙波,瑣窗花院卻有鴛鴦多。深巷陌,舞約綽,故衣薄,紅蓮落,縠紋輕紗竟踏淩波過……”心中隱有觸動,不覺循了那歌聲一步一步慢慢走去。“青山隱,碧水迢,玉人吹簫,廿四橋頭紅藥。銀字點笙調,心字燼香燒,綠了芭蕉……”穿過層層枯枝,也穿過了重重常青的鬆柏,眼前是府中的那一片蓮池。池中亭子裡端坐著一個女子,身上粉紫色鑲邊折枝梅花紋樣的深衣,手中執一把簫卻不曾吹,隻是清唱著。劉琦不再靠過去,停在了稍遠處靜聽。“且拋珠玉琳琅,肥梅熟釀,十裡柳香,何必千乘擁高堂。總是不如,白衣卿相……”
“吳酒一杯春竹葉,清歌漫唱遠望山明滅。上元節,藕香榭,弦歌切,環佩解,燈火闌珊處驚鴻一瞥。丹杏雨,斷腸句,晴絲軟絮,空嫋茶煙尚綠。庭前舊燕去,幽窗冷罷棋,惆悵如許……”那一字一句似嵌著他與絳樹所有的回憶,紛紛交織進物是人非的惆悵裡。此時聽來仿佛又是當日,城郊燈火闌珊處,蓮池上亭榭中驚鴻一瞥。那一番交心的談話,他不是沒有被她吸引的。可惜在荊州府上的那一段寧靜的日子太短暫,他還沒能來得及告訴她什麼,於是唯留幾段曲譜,幾局弈棋的殘局隻能他一人空對了。
除了這些呢?一時細想,自己同她全部的回憶,大約也就隻有這些了。那麼她同趙雲,那一年的時光,值得追憶的該是很多了。其實若是她早知道真相,即使沒有那一年,他們也會很好很好。既然是早已埋下的情意,相處如何還需要太久,彼此的心意,總是可以相通的。
那一邊的歌仍是未停“原來玉驄難係,情薄易棄,何必依依。一春魚雁無消息,西風望斷,衰柳長堤。原來春風詞筆,落花方寂,《金縷》又起。傾杯終是飄零意,故人若去,莫數彆離。”這卻有些勸解的意味了。“故人若去,莫數彆離……”劉琦輕聲重複了一句。亭子中的蘭清仿佛早知道他在身後,轉身輕喚“琦哥哥……”劉琦緩步上前,望住蘭清道“這是我與絳兒當初見麵時,她吹奏的曲子。是她教給清兒的麼?”蘭清淺淺一笑,卻不作答,回身拿了一旁小爐上煨著的一壺酒倒了兩樽道“琦哥哥過來坐吧。”
斟的是秋日裡新釀的桂花酒,嫋嫋的熱氣裡有著甘醇的香甜氣息。劉琦端起酒樽來一飲而儘,道“原來清兒是早已準備好了要我來這裡的。”蘭清微笑著點頭,身子閃到一旁道“琦哥哥先看看這池子吧。”劉琦抬眼看去,就著池畔燈光,隻見水波粼粼一片通透。岸邊植著的許多淡暈朱砂梅正盛放得似榴花璀璨,一片紅霞,直把沿池一圈芙蓉團花繡燈都襯得失了顏色。
劉琦微微訝異“你,你把那些荷葉……”“我叫人把它們都拔去了。”蘭清淡淡接口,停了片刻柔聲道“琦哥哥,我記得秋天時你曾想把這些枯敗荷葉拔去了的,可是後來惦記著姐姐說想體會一下那‘留得枯荷聽雨聲’的意味,便一直把它們留著了。如今聽不得雨聲,花期也早已過了,一池子枯葉反倒叫周邊這些紅梅都失了顏色。不如拔去了,明年總會長出新的,也不至錯過了現下賞梅的時節。”
劉琦聽著她的話,隻望著遠處梅花默默不語。蘭清走近又為他斟上一樽酒,輕聲道“琦哥哥,絳樹姐姐在你心中便如這一池荷花,如今花期已過,你何苦隻守那一池枯葉。不如也舍了枯葉,看一看這個時節,總還有梅花在呢。”劉琦抬起頭來凝視著她,她衣襟上斜斜繡著一枝淺粉梅花,直開到袖口處。因為是極其熟識的,他很少這樣仔細地去看過自己這位表妹。總還記得最深的是年幼時的第一次見麵,漫天漫地的春光中,她穿著杏子紅的單衫,鴉色雙鬟,眸光清亮流轉,羞怯卻不避著人,尚未長成便已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氣度。
那時他的生母尚在,母親拉著她到他麵前,笑吟吟道“這是你的遠房表妹。”她微垂著眼瞼,柔柔地輕喚“琦哥哥。”一轉眼已是這麼多年,當初那個滿臉稚氣的少女如今早已是亭亭玉立了。蘭清是何時對他有了彆樣的心思他不知道,可她的種種表示他並非從來都看不出,卻都裝著沒有在意,不忍心讓她難過,可她偏偏從不願放棄……
劉琦輕歎一聲“清兒,你何苦如此?一意癡心未必能求得想要的結果,隻是苦著自己罷了。”蘭清斂眸溫婉一笑道“怎麼會苦呢?若是一心喜歡一個人,望著他是幸福,念著他是幸福,守著他更是幸福。絳樹姐姐走時對我說的一番話,我記得最清楚。‘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2)’她如今便是為著這個離開的吧。她對趙將軍是如此,而在我心裡,亦有此願的……”
劉琦神情一滯,隻覺得池畔的紅梅與蘭清衣上那一簇,恍惚間分不清彼此。眼前隻是一片一片盛放的紅梅,在冬日的冰冷中點染了一片一片暖色。他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忽然想起去歲七夕時她在絳樹房中彈琴等著他前去,她總在告訴他,她一直會在他身邊,可是她並不在意自己從沒有回應她的情意。依稀記得他曾經偶然聽到議論,說是家中長輩有意讓他們定下親事。少年的心思叛逆,總不願意被人安排,大概就是從那時起,他刻意讓自己隻拿她當作妹妹,然而他其實分辨不清自己的感情究竟是如何的。
蘭清看著他久久不語,執起手中的簫,正是絳樹曾經的那一支,輕聲道“琦哥哥還想再聽聽那曲子嗎?”“不必了……”劉琦搖搖頭輕輕按住她的手,抬頭道“清兒,你知道我從小就說要保護你。就算我不清楚自己對你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可是我所受的苦楚,是不忍心讓你受的。”他站起身來走近她兩步,抬手輕輕撫著她的頭發“絳兒她是荷花,卻從不是我能留住的。而清兒你,是一直都在身邊的。其實我一直也明白,隻是我心中總念念不忘那一池殘荷,恐怕欣賞不了梅花風姿。可是如今殘荷已去,怎忍視而不見讓梅花也空自凋零呢……”
蘭清身形一頓,眸中隱有淚光,仿佛落進了碎了的星辰,聲音微顫“琦哥哥,你是說……”劉琦歎道“我對絳兒是不會再有什麼奢望了,可是若我一直還記得她,清兒介意麼?”蘭清微笑搖頭“琦哥哥,我了解你,你隻要看到她幸福就可以放心了。她會過得幸福的,所以你也可以啊。”劉琦低頭望向她手中的簫道“那麼,今晚隻有你我,不說其他人了。吹首彆的曲子吧,今晚的月色這樣好,且不回房間去了。”
蘭清輕輕頷首,舉簫至唇邊吹起來。簫音如水,彌漫在月光裡,不染纖塵。音韻悠長,嫋嫋娜娜,百轉千回不絕如縷。劉琦再飲下一樽桂花釀,慢慢蓄起一縷笑意哪怕當日吹簫之人不在,也不至於再也聽不到簫音了啊,隻盼著終究能各有各的快樂吧……
(1)這就是之前說過最喜歡的一版《雨碎江南》填詞,詞作好像叫……拉拉衣加
(2)韋莊《思帝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