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夢謠!
白露一過,蕭蕭西風中的秋意越發濃鬱,亭皋葉下,群雁南翔,即便正午之時也再沒有難耐的暑熱,倒是難得舒適的時節。琴案上的矮柄博山裡焚了檀香,半卷的竹簾梳著西風,絳樹執一卷書簡坐在那裡邊看邊聽著聞弦彈琴。那琴音初時還平穩,漸漸地卻有些亂了,有時還錯了幾個音,彈琴的人也似乎完全未曾留意。絳樹不禁悄悄含笑——近幾日聞弦來得勤,或許因為好容易得了曹操首肯,生怕他反悔似的,幾乎每天都往這裡跑,然而她那性子又豈是能在房裡坐得住的,自然難免心不在焉了。
絳樹擱下書卷,抬頭見畫闌恰好捧了托盤過來,便指一指聞弦向她笑道“快給她備弓繳來,沒有鴻鵠,來隻鴻雁也好。”畫闌聞言但笑不語,聞弦卻疑惑道“姐姐在說什麼呢?什麼鴻鵠鴻雁的,給我弓箭做什麼?”畫闌笑著放下托盤,“聞弦可曾聽過《孟子》裡頭二人學弈的故事(1)?姑娘是在笑話你不專心呢!”
聞弦微紅了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我隻是彈累了而已嘛。”“累了就歇歇吧,先吃些點心。”畫闌將盤中的東西擺出來,溫和道。聞弦正想岔開話題,聞言忙站起身來跑過去,“畫闌姑姑做了什麼吃的?我來擺我來擺。”“好好好,讓你來。”畫闌忍俊不禁地讓到一旁,隻先執過茶壺倒上一杯茶遞給絳樹,笑勸道“姑娘也彆笑話聞弦了,她本就愛玩,倒寧願來陪姑娘在這裡悶著,也難為她了。”
茶香淡遠翠色初生,絳樹望著聞弦忙碌的背影,粉衣如蝴蝶翩躚,正是豆蔻年華好韶光,不該埋藏在幽深的朱牆下。目光還未收回來,聞弦回過頭,端著一盤桂片山藥酥湊到她麵前,“姐姐嘗嘗這個吧。”絳樹接過來,想了想道“這幾日把你悶壞了吧,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真的麼?”聞弦眸光一亮,頓時來了精神,“姐姐喜歡去哪兒?我最喜歡擁瀾亭了,可是那次撞見姐姐和夫人之後,已經好久沒敢再去那裡彈琴了呢。”絳樹撫了撫她頭發笑道“好,就去那裡吧。”
素秋新霽,湖上風來煙波浩渺,紅稀香少。湖畔的汀草蘋花被青露洗過,彆有一種清新的氣息。聞弦將抱來的琴擱在琴台上,興致勃勃地坐到那裡,“我最近新練了一支曲子,彈給姐姐聽吧。”絳樹微笑頷首,去她身旁坐下,卻見琴台邊上擺著筆墨,不知是誰留在此處的。一旁還有幾張隨意落了幾個字的素絹,那字跡瀟灑飄逸,看上去並不像是曹操的,寫的儘是“秋色”、“悲風”、“庭樹”一類的字眼,似是在賦詩。
絳樹看著那幾個詞,望一眼湖上景色,倒另想起讀過的一首詩來,隨手提了筆寫在絹上空白處。“八月白露降,湖中水方老。旦夕秋風至,衰荷半傾倒。手攀青楓樹,足踏黃蘆草。慘澹老容顏,冷落秋懷抱……(2)”才寫到此處,忽聽得亭外有人喚了她一聲,“絳樹姑娘。”絳樹抬頭望去,卻是環夫人攜了侍女站在那裡,忙拉聞弦一同起身行禮。
“不必客氣了。”環夫人走上亭子扶她一把,和顏悅色道“倒難得見你出來,身子可全好了?”絳樹點一點頭,“多謝夫人關懷,已經沒事了。”她見環夫人並不是在往住處去,便又問道“夫人這是要去哪裡?”“去卞姐姐那裡。”環夫人回答罷,望著她思索片刻道“你這次病愈後,可曾去見過卞姐姐?前兩日她還同我說起過你,丞相不許探望,連她也不知底細。既然丞相沒有說,我當時也就沒有告知她實情。不如你現在同我一起去一趟,免得她還掛懷。”
絳樹想了想,卞夫人畢竟是當家主母,內府中的事情都會過問,即便自己並非妾侍,可病了這幾個月的事情既然已經惹得她關注了,如今痊愈也的確應該去拜見一下。於是應道“夫人說得是,是絳兒疏忽了,我就與夫人一同前往吧。”她回首交待聞弦“你先自己在這裡彈琴好不好?我過一時再回來陪你。”聞弦不情不願地點頭,“好吧,姐姐早些回來。”環夫人笑道“放心,你姐姐很快就回來。”她上前攜了絳樹的手,“我們走吧。”
數月未曾踏足卞夫人住處,那庭中嬌豔的垂絲海棠早已零落儘了,枝頭卻掛上了累累如珊瑚珠子的果實,倒也玲瓏可愛。環夫人問那廊下的侍女“夫人在麼?”侍女垂頭應道“在,丕公子也在裡頭。”環夫人略一思量,“那麼煩你去通報一聲,說我們過一會兒再進去。”侍女應諾一聲走進去,須臾便出來道“夫人說都不是外人,不必如此,叫請夫人和姑娘進去呢。”絳樹微有遲疑,環夫人算是曹丕的庶母自然無礙,然而以她的身份卻似乎有些不妥。環夫人察覺到她的不安,投來一個安撫的眼神,握了她的手道“無妨,我們進去吧。”
絳樹隨著環夫人走進房間,端坐於下首的青年男子當先站了起來,向環夫人躬身行禮。絳樹亦欠身見過他與卞夫人,順帶著悄悄打量了他一番,他神情恭順謙和,溫潤不露鋒芒,或許是因為知道她身份,目光隻在她臉上一掠,隨即移開了。“好了,都坐吧。”卞夫人於主位溫聲道。她望向絳樹,神情關切,“姑娘如今可痊愈了?”“是。”絳樹微帶歉然道“其實早已無恙了,原以為這隻是小事不欲驚擾夫人,卻沒想到讓夫人一直掛念著,是絳兒思慮不周。”
卞夫人搖搖頭微笑道“這沒什麼,你沒事了就好。”她端詳半晌,憐惜地輕歎道“一連病了數月,當真是消瘦不少,年紀輕輕的,這身子可要養好才是,丞相後來派去為你診治的那位醫官醫術可還好?”絳樹稍稍斟酌了一下答道“還好,聽聞秦先生也為府中不少人診過病,應當也算得上精通醫理了。”“秦先生?”卞夫人似是想起了什麼,“前幾日似乎也有人對我說過這個人,倒記不起是誰說的了。”她思量片刻,轉向一旁的曹丕,“子桓,是你提過麼?”
曹丕含著溫順的笑,頷首答道“不錯,確是兒子同母親說的。母親可還記得前些日子兒子為母親所備藥膳?那便是秦先生開出的方子。我觀秦先生年紀雖輕,卻醫術超群,著實是個人才。”“那的確難得。”卞夫人讚許地點點頭,轉而向環夫人殷殷道“妹妹也當注意調養身子才是,自從去年衝兒的事情後,你精神一直不太好。”環夫人眸光倏忽一跳,垂下頭掩了方要流露出的悲意,輕聲道“是,多謝姐姐關懷。”絳樹坐於環夫人身旁,見此情形也不免心內唏噓,終究母親對於自己孩子的離去都是難以忘懷的。她一時也不再管什麼身份之彆,在案幾之下輕輕握住了環夫人的手,心底也泛起些許潮濕的傷感來。
如此又閒話幾句,卞夫人便道乏了,讓他們各自回去。侍女送了他們出門,曹丕先道了彆,向另一個方向去了。絳樹陪著環夫人往回走,知道她心緒不佳,便想尋個彆的話題讓她緩一緩愁情,沉思半晌試探道“聽聞曹丕公子與曹植公子皆為文采風流之士,植公子才高,丕公子詩文亦詞藻可觀,夫人可曾見過他們二人之作?”環夫人淡淡苦笑一下,“這些事情我原不曾留意過,隻不過他們為衝兒寫的悼文,的確詞藻可觀。”
絳樹聞言再不知該說什麼,她隱隱覺得心驚。曹衝生來聰察岐嶷,五六歲便被譽為神童,一向深得曹操寵愛,若非早夭,將來極有可能承繼曹操之業。對於這樣一位天才的離世,他的兄長們當真未必是悲是喜,否則曹操又何以對曹丕說出“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這樣的話?公侯門內,為了那嗣子之位,兄弟手足之情又何屑一顧。
她輕歎一聲,“悼文貴在真情實意,辭藻鋪陳倒是浪費了。”“真情實意?”環夫人淒然笑笑,如同瑟瑟秋風中的纖弱蒲草,她搖搖頭不再說下去了,隻感念地向絳樹道“多謝你陪我走了這麼久,你放心,我沒事了,你快回擁瀾亭吧,聞弦還在等你呢。”絳樹聽她如此說,也知道再怎麼安慰也是無用,於是依言道了彆,往擁瀾亭去。
後園之中秋光正濃,絳樹心中還壓著方才那沉重的思緒,無心去觀賞。沿著湖尚未走到擁瀾亭,忽然聽得聞弦的聲音“哎,你不許動那個!”接著是一個男子不悅地道“這些東西是我放在這裡的,我為什麼不能拿走?”絳樹不覺一驚,忙加快腳步走過去,繞過前頭幾棵楓樹,就見亭子中兩個人對麵站著,互不相讓的模樣。聞弦叉著腰,柳眉倒豎,“其它的可以,姐姐寫的那張你不許拿!”她麵前站的是個少年,年未及冠,通身氣度卻不同,望去隻覺得清俊風雅。
絳樹暗自思忖,這少年能來這後園之中,還在此留了筆墨賦詩,應當也是曹操的某個兒子,聞弦若得罪了他隻怕不妙。她匆忙走上亭子,先拉住了聞弦,低聲道“聞弦,彆胡鬨。”隨即轉身向那少年行禮道“聞弦年紀小不懂事,公子彆生她氣。”少年一時沒有回話,先打量了她一番,又低頭看了看手中握著的那張素絹,忽然認真地問道“你就是她說的姐姐麼?這上頭的詩可是你寫的?”絳樹未及開口,聞弦搶著道“是啊,那是姐姐寫的,你快放下。”“不是……”絳樹無奈地將她推向身後,正想解釋,那少年卻不容她說下去,驚喜地道“我竟不知這府上還有如此擅文墨的女子,你是什麼人,怎麼我從前未曾在府中見過你?你如今居於何處?叫什麼名字啊?”
絳樹被他拋出的一連串問題問得不知該說什麼好,正無措間,偶然瞥見曹丕正左顧右盼地走過來。他走到這亭子前頭,眸光一亮,腳步頓了一下,隨即又加快了步伐走來,邊走邊喚道“子建,你怎麼在這裡,叫我好找。”絳樹不由得怔住了——眼前這少年,竟然就是才高八鬥的曹植。
她顧不得掩飾自己驚愕的神色,直到曹丕走到他們身邊,她才回過神來,同曹丕相互見禮。曹植聽得曹丕稱她“絳樹姑娘”,頓時恍然,竟忘了問候兄長,亦驚訝地指著她道“絳樹?原來,原來你就是父親從荊州接來的那個女子?”“子建,不可無禮。”曹丕按下他的手,略帶歉意地對絳樹道“子建他平時不這樣的,可能今日多飲了幾杯,姑娘彆見怪。”“公子言重了。”絳樹垂首應道。曹丕轉身拉著還在發怔的曹植離開,口中勸著“走走走,去我那裡,我們一同飲酒賦詩可好?”曹植邊走邊不住地回首,急切地道“二哥,二哥你等一等,讓我問完……”
雖然不情願,曹植還是沒能掙脫得開曹丕,由得他拉著走了。他們已走出很遠,聞弦忽又“哎呀”一聲,一頓足懊惱道“他還是把那詩拿走了。”絳樹哭笑不得,抬手輕輕點了下她額頭,“你呀,我這才離開多久你就惹禍。為了這點小事就衝撞公子,還好人家沒有和你計較,否則你的麻煩可就大了。”聞弦不服氣地扁扁嘴,“管他是誰,反正我不同意,他不準碰。”
絳樹反倒被她逗笑了,“真是不講理,東西本是人家擺在那裡的,難道你在上頭寫了些什麼就成了你的了?何況那詩並非我所作,你那麼理直氣壯的我都替你害臊。”她笑著刮一刮聞弦的臉,“好了,你這威風也逞得夠了,我們回去好不好。你若喜歡,回去我給你寫一口袋還不行?”聞弦聽了最後一句話方展顏一笑,歡喜地答應著,抱起琴隨她離開。
一路說說笑笑地回到住處,走進門卻見曹操正端然坐在那裡喝茶。聞弦的笑語頓時收住了,怯怯地打量他。絳樹推她去裡麵把琴放下,自己來到曹操身邊行了禮問“丞相來了多久了?”“也沒多久。”曹操擱下茶盞,指指身旁示意她坐下,饒有興致地望著她,“難得見你出去,去哪兒了?”絳樹在一旁落座,再為他斟上杯茶方道“也沒去什麼地方,不過去拜見了夫人,又在園中略坐了坐罷了。”
曹操“唔”了一聲,“府上的確沒有什麼特彆的地方,上次出府可見到有意思的去處了?若有想去的地方,再出去也可以。”絳樹搖頭笑笑道“外頭也沒有什麼特彆,總有一群人跟著也無趣,我才不想出去了。不過,上次同秦先生請的一個舞女倒聊得來,最近總還會想起她。”“這個簡單,你想時常見她,把她接進來就是。”曹操隨口說著,又想起什麼似的,“既然府內府外都沒意思,帶你進宮看看如何?”
“什麼?”絳樹訝然抬頭,曹操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淡淡笑道“下月初九,宮中會舉行重九宮宴,孤帶你進宮。”絳樹略有些猶豫,她雖也好奇皇宮的模樣,卻又想著他在那樣的場合要帶也該是妻妾才對。本想開口問他,然而習慣了他說一不二,想來問了也未必有什麼意義,他既提了就應當是自有安排的,於是終究隻順從應道“好。”
(1)出自《孟子·告子》,通過弈秋教兩個人學下棋的事,說明了學習應專心致誌,不可三心二意的道理。原文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誌,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弗若之矣。為是其智弗若與?曰非然也。
(2)出自白居易《南湖晚秋》,後頭還有四句有兄在淮楚,有弟在蜀道。萬裡何時來,煙波白浩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