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臣!
景隆帝不喜鋪張浪費,膳食除了宮宴之外,每餐不過十數道菜。
這次留蘇晏用膳,也沒為他破例。
一桌晚膳,以風菱、脆藕、薑漬橄欖為冷盤,主菜是一壇葷香四溢的佛跳牆,輔菜有半翅雞、爆炒羊肚、炙蛤蜊、銀魚抱蛋、鮮蝦仁燴蘆蒿、冬菇炒鷹嘴筍、蒜蓉木蘭芽、八寶攢湯,甜點是棗泥卷和蘇晏自己做的乳酪。
侍膳宮女用紗巾圍住口鼻,動作輕柔地布菜。屏風後傳出悠揚的絲竹樂音。
皇帝在飲食上頗為克製,每餐隻用八成飽。而蘇晏正是十七八歲長身體的時候,雖然吃相斯文,食量卻不算小,更兼久未嘗到地道的家鄉味,胃口大開。皇帝為了讓他吃得自在,刻意放慢進膳的速度,等待他吃差不多了,才放下筷子。
盥洗完畢,蘇晏見已至酉時,自己還要去東宮送年禮,怕遲了趕不及在下鑰前出宮,便向皇帝委婉地提出告退。
皇帝卻正色道,要他幫忙出謀劃策,拉他去參詳九邊的輿圖和大同鎮飛遞而來的軍報。
事關政務,蘇晏便不再推辭,仔細看完,很是驚心“大同總兵與副總兵都陣亡了?”
皇帝凝眉道“十日前,韃靼進犯大同,韃靼太師脫火台親自領兵,埋伏精銳於大蟲嶺,又以一百多騎老弱士兵作誘餌,引誘大同總兵林樾出城。此役,總兵林樾與副總兵中伏戰死,全軍潰敗。”
蘇晏就算古代史學得再半桶水,也知道大同乃是九邊第一鎮,是“拱衛神京”重要的西北屏障。若是大同被破,敵揮師南下後轉向東,便能直逼京師,兵臨城下!
他緊張得手心冒汗,急問“然後呢,大同守住了麼?”
皇帝頷首“脫火台縱兵殺人掠畜,至雁門關前,被大同衛都指揮使耿樂率軍擊潰,退回北漠去了。”
蘇晏這才鬆口氣,歎道“臣在陝西,就覺得今年入冬太早,大雪頻頻,天寒地凍。擔心草原白災嚴重,更激發北漠諸部的狼性,要南下劫掠,果然還是來打秋風了。”
“朕擔心的,還不止是這些。光是韃靼年年侵掠,邊防已不堪其擾,倘若瓦剌與其聯手——”皇帝的指尖,從輿圖上的“韃靼”地盤,一路向西北移動,點在“瓦剌”上,“同時南下,穿過河套地區,進犯寧夏、延綏等鎮,屆時戰線拉長,兵力勢必吃緊。”
“瓦剌和韃靼聯手不起來。”蘇晏不假思索地答。
“哦,為何?”皇帝挑眉,想知道他言之鑿鑿的背後,是何許觀點。
蘇晏有些語塞。總不能告訴景隆帝,因為他念過曆史,知道整個銘朝時期,北漠的內部鬥爭都非常激烈,瓦剌和韃靼這倆就是冤家死對頭,必須掐死對方才能上位的那種。
有時東風壓倒西風,有時西風壓倒東風。但無論是哪方做大,都野心勃勃地滋擾過大銘,畢竟環境和經濟的短板擺在那裡,沒有中原的物產提升生活水平,他們就得退回到奴隸時代去。
期間似乎出過一個驚才絕豔的人物,一統北漠,但也隻有短短二三十年的時間。待及那人身死,北漠再次分崩離析,直到最後女真崛起,都沒有再統一過。
那人叫什麼來著……什麼什麼王子?還是什麼什麼汗王?
記不清了。
“因為皇爺英明神武,必然不會坐視瓦剌與韃靼聯盟,輕易便可在二者之間攪風弄雨。”
景隆帝哂笑“這究竟是拍馬屁,還是暗諷朕行事不夠磊落?”
“兵不厭詐嘛。”蘇晏訕笑,“臣見皇爺還有心情賜膳,想必瓦剌使者遇刺一案,心裡已有應對之策。還請皇爺不吝賜教。”
“小機靈鬼兒。”皇帝輕戳了一下他的額角,問道,“你可知兀哈浪其人?”
蘇晏一瞬間覺得這名字耳熟,“臣肯定聽過這名字!等等,臣回憶一下……”他習慣性地曲指抵著下頜,輕輕摩挲,忽然靈台一亮,“想起來了!在陝西橫涼子鎮,襲擊臣、害臣墜穀的那夥韃子騎兵,打的就是兀哈浪的招牌!
“後來臣也向阿……昆勒王子了解過,這兀哈浪是韃靼太師脫火台的小兒子,一無是處又性喜漁色,就算在北漠諸部,風評也極差。”
皇帝說“不錯。兀哈浪雖是個廢物,卻是脫火台最寵愛的女子所生,極得他的歡心。既然黑朵薩滿能用瓦剌王子的死來給大銘扣黑鍋,那麼大銘自然也可以用兀哈浪的死,把這口鍋反扣回瓦剌頭上。
“韃靼汗王形同虛設,太師掌控實權,其鐘愛的幼子卻因為意氣之爭,死在瓦剌人手中。如此一來,瓦剌與韃靼還能結盟得起來麼?”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漂亮!蘇晏忍不住在心裡喝彩一聲。
但隨即又覺得操作起來有難度——關山重重,北漠浩瀚,如何才能深入敵國,製造這樣的混亂?
不比黑朵大巫,本來就是反裝忠,以薩滿的身份潛藏在阿勒坦身邊,苦心策劃,伺機出手,才成功暗算了阿勒坦。
而大銘這邊,又怎麼接近兀哈浪,偽裝成瓦剌人出手,而不引起韃靼的懷疑?蘇晏努力思索後,覺得隻有派一支極隱秘、極精乾的間諜小隊,混入瓦剌內部,或許有可能辦到。這些間諜,還得是北漠人的長相,才能掩人耳目。
他把這設想的輪廓,向皇帝大致地勾勒了一下。
皇帝淺笑,語帶讚賞“清河深知朕心。”說著,從折子中抽出一張紙頁,遞給蘇晏。
蘇晏接過來,見行頭三個大字——
夜不收。
這是……臥槽……蘇晏震驚了,大銘最神秘、最離奇的特種偵察部隊“夜不收”,的確是真實存在的!而且,不僅僅隻是隸屬於邊防守軍的少數哨探,更是天子手握的鮮為人知的一支暗刃。
錦衣衛雖然無孔不入,諜報工作卻基本隻能對內;而對外的偵察、諜報,包括奇襲等特彆行動,就交由夜不收來執行。
景隆帝說“夜不收雖隱秘、精銳,但畢竟人數太少,各隊力量分散,自前任首領陣亡後,朕一直沒能找到出類拔萃的接任者。”
停頓了一下,又道“錦衣衛也一樣,掌印指揮使的位置依然空懸。真是千金易得,一將難求啊。”
蘇晏不由暗自嘀咕錦衣衛指揮使,我覺得那誰挺合適的,可你又防得緊。
——當然肯定不敢說出來,避嫌麼。
“殺兀哈浪之事必須精心策劃,確保萬無一失。倘若時機與人手不合適,寧可不出手,也不能暴露己方身份,以免弄巧成拙。”皇帝說。
蘇晏點頭“皇爺考慮周全。那麼臣也要抓緊時間,儘快揪出浮音背後的黑手,這樣給瓦剌那邊一個交代,也能拖延他們舉兵進攻的時間。”
皇帝卻道“也不那麼急,不必對自己催逼太過。詔獄裡不是還有個被革了職的嚴城雪。瓦剌的國書上,點名要他血債血償。畢竟毒藥是他製作的,昆勒王子的死他怎麼也脫不了乾係。必要時借他人頭一用,也能拖延戰事。”
蘇晏凜然,一方麵覺得嚴城雪雖然有罪,但這麼死了,有點冤;另一方麵也知道從國家利益的角度考慮,嚴城雪死了比活著合適。
他思來想去,畢竟是一條人命,能挽救還是儘量挽救。於是對景隆帝拱手道“請皇爺暫不殺他,容臣琢磨出一個儘善儘美的法子,再來稟告。”
皇帝略一沉吟,允準了,但給了蘇晏一個期限——在他三月初回陝西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