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州組織上的同誌,來找外婆了解情況。”二嬢喜滋滋的:“至兒啊,能將家裡這段曆史整理出來,留著教育子孫後代,你是我們家的大功臣!”
“兩篇默寫文章我都看了。”乾爹點頭:“臭小子還有這本事兒!第一篇都刊了,後麵那篇,更沒問題。”
“就是燈光有點暗啊……”周至看著廳裡的人,跟外婆招手壯膽。
看樣子采訪已經進行過一段時間了,老媽端著一盤水果過來,狠狠地瞪了周至一眼,低聲道:“成天到處瞎跑不呆家裡,乾爹都找不到你。”
周至轉頭:“乾爹,你找我?”
“你小子是不是知道要有事兒?我沒啥,這不你出了點小成績嗎?縣裡玉良書記,讓我帶你去見他,可能要誇你兩句。”
我信了這個邪,他有心思主動見我?肯定是你老人家攢的底火!
不過周至心中還是非常感激:“謝謝乾爹。”
“我就一胥吏皂快,出紅差抓丁的。”乾爹也在興致勃勃看黔省來的人采訪外婆:“沒我的事兒。”
說完又轉頭:“二姐,我老吳是個倔頭你知道,平生少有服人的。可是宋三娘,真讓人不得不服啊!”
“組織還沒下定論。”嘴上這麼說,可表情已經出賣了二嬢的心情:“彆說你,就連我當女兒的都沒想到。”
黔省過來負責問話的是一個秀氣小姑娘,梳著兩根小辮子,拿著一個本本記錄著,不時抬起頭問上一兩句話。
小姑娘很有耐心,也很認真,不過周至看到那筆記本底下還墊著兩雙新鞋墊,就不由得偷笑。
小姑娘這回算是扛了個苦活,估計之前早已經被外婆磨得無語了,隻好違反組織原則,收下了外婆見人就喜歡給的見麵禮。
“三娘,當時天均同誌……就是您的幺弟,介紹你們加入組織的時候,有幾個人啊?”
“當時啊……我記得還有王掰掰,陳瞎子。”
小姑娘曆經了一天的磨難,現在依舊又給整得一愣:“……掰……掰掰兒?還有……瞎子?”
就算當時條件再艱苦,組織也不會這樣饑不擇食吧?
“也不是真掰真瞎,小王來的時候腿上受了傷,說是鬨大同的時候翻區公所的牆,對麵吼一聲‘老子真打槍了’!他嚇得手一鬆,當時就摔瘸了。”
“……”
就如當年第一次聽故事的周至一般,小姑娘的三觀,正在被無情地洗刷。
“小陳是縣中的學生,細胳膊細腿兒的,吃飯最少,來的時候眼鏡跑失了,得叫人牽著過田坎,我就笑他是瞎子。”
小姑娘胸口明顯起伏了一下,那是鬆了一口大氣,趕緊記了下來:“三娘,那你……還記得他們的名字嗎?”
“名字記不得了,虱子倒是記得!”
“我記得他們身上虱子……多,老多!頭發裡邊都是虱子蛋!家裡頭就倆篦子,那些人全都給我篦壞了!”
小姑娘想著那情形,立時就好像有東西上身了一樣,不由得扭了扭身子。
趕緊搖搖頭,甩開腦海裡可怕的畫麵。
“……燒了好幾大鍋開水,燙了衣服還沒換的,裡屋一屋的光叉叉,我在外頭烤乾一件遞一件……”
“呃……”小姑娘為難死了,看向對麵站著的,應該是帶隊組長的中年眼鏡,這些我到底該不該記下來啊……
中年組長擦了擦額頭,還是隱晦地點了下頭。
小姑娘低頭又唰唰記了下來:“三娘,那後來撤退的時候,你怎麼和組織失散的呢?”
“哪裡是撤退啊?乖女你是不曉得那陣仗!跑命!那是跑命啊!”外婆突然激動起來。
“周圍夾川紅水三個團總都按過來了,外頭蠻州還有兩個營盤,黔州還有兩個營盤。再不跑,沒得命了啊!”
外婆焦急說道:“何三哥說五通這邊還有路,那邊苗子的鳥槍隊跟他熟悉,喊天均那砍腦殼的帶著人跑古井,都朝那邊過去。”
“我媽說的何三哥是誰?”外頭的二嬢低聲問乾爹。
“石頂山起義領導者之一,邊亞群同誌。當時他以袍哥身份,化名何三哥聯絡五通苗族老鄉,組織鳥槍隊。”乾爹地方史精熟,低聲回答。
“我肯定走不脫三,拖家帶口的,肚皮裡頭還有老二。”
就見外婆抹了把眼淚:“後頭天均來跟他哥磕頭,說不該帶我投黨,天民就把他拉進了牛圈屋……”
“那回我嚇安逸了,我以為……天均要遭天民打死,或者兩兄弟隻出得來一個……”
“結果那天,兩兄弟倒是沒吵,就在牛圈裡頭,說了一晚上……”
“天要亮了,天均先出來,給了我一個包裹,跟我磕了幾個頭,說我跟他是單線,除了王掰掰,陳瞎子,沒人曉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