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林一還坐在位置上,他看到顧采薇今天沒有平時電視裡那種複雜精致的造型和妝容。
她隻是穿著最簡單的白t恤、牛仔褲和白球鞋,略施粉黛,柔順的長發隨意地搭在肩上。
顧采薇有著一張標準的瓜子美人臉,飽滿的額頭,楚楚動人的大眼睛好像在說話,高挺的鼻梁大大提升了臉部的精致感,是整形醫院的網紅客戶最熱衷的模板。
黑粉們據此攻擊她是“人造人美女”。
但林一和在場的高中同學都能夠證明,這位臨安中學“校花中的校花”是真正的天生麗質。
這是在校時候男同學們的戲言,意思是即使在以往曆屆的校花中,她依然能夠豔壓群芳。
歲月好像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的痕跡,這幅樣子林一既熟悉又感到陌生。
似乎是覺得孤零零坐著有點突兀,他四下看看,發現包廂外邊還有一個露天的陽台。
於是拎起一瓶啤酒走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老熊回了下頭,裝作什麼也沒看到。
陽台上的視野很不錯,外麵是之江兩岸的夜景。
夜晚的涼風習習,城市的霓虹倒映在寂靜的江水裡,遠處是臨安的萬家燈火,閃閃爍爍,像這個古老而年輕的城市跳動的脈搏。
……
包廂裡的嘈雜大概持續了幾首歌的時間,然後慢慢沉寂下來。
林一怔怔地看著外麵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直到他聽到“叩叩”的敲門聲。
他回過頭,正好看到顧采薇打開門邁了出來,站到了他的左手邊,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幽香傳進了他的鼻腔。
“一個人喝悶酒啊?”
林一回過身繼續對著外麵的江景,答非所問:“好久不見。”
顧采薇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夜空,帶著追憶說道:
“十年。”
“上一次見麵還是高考結束的班級聚會,最後留下差不多也是今天這些人,那天我們唱完歌還去之江大橋上看日出了。”
林一沒法接這一句話:“你今天怎麼來了,沒有工作麼?”
顧采薇顯然剛剛在裡麵已經答過了:“畢業十周年,來了這麼多人,為什麼我不能來?”
“難道你以為我是那種當了大明星就不認老同學的人麼?”
說完轉頭看向他。
林一被她頭發絲掃到,臉上稍微有點癢,於是轉向他的右手邊,似乎那裡有什麼吸引他的東西。
嘴上隨口答道:“也沒有全都來,好幾個跟你作對過的女生都沒有來,應該是班長特意沒叫她們吧。”
顧采薇好像想起什麼不開心的事情,氣咻咻地說道:“她們還敢來!還想當麵罵我拉低學校一本率的笨蛋美人、臨中之恥麼?”
作為本市高中一哥,臨中曆年的高考一本率接近100,說她拉低一本率也沒錯,不過後麵就是人身攻擊了。
林一有點好笑:“這麼幾句悄悄話你還倒背如流,也太記仇了吧?而且你也確實沒上線。”
“那又怎麼樣,現在還不是把我的照片掛在校友牆上?”她的語氣有點得意。
“還掛得很高呢。”
林一感慨了一句,然後轉回身子繼續注視著陽台外麵的夜空。
他忽然發現剛才那句話泄露了一些東西,不太自然地補充了一句:“老熊告訴我的,你還記得他爸是學校的老師吧。”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他下意識地把啤酒瓶從右手換到左手,顧采薇的目光從空蕩蕩的指間一掃即過。
她回過身也看向外麵的夜景,伸手撩了一下耳邊的頭發,然後不經意地問道:“你和大學裡那個師姐怎麼樣了?”
說著還回頭指了指包廂裡麵,說:“噢,剛才在裡麵聽到的。”
林一不想拆穿,其實當初他跟師姐在一起之後,老熊就告訴他“顧采薇找我問過,我照實說了”。
那時候顧采薇出道不久,還是一個新人女子偶像組合的成員。
“分手了。”
“畢業的時候我要回臨安,她準備出國,所以就分了。”
這句話不能算撒謊。
顧采薇的語氣有點危險:“其實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林一不敢轉過身,但能感覺到顧采薇已經目光灼灼地逼視著自己,十年來他再次體會到這種幾乎窒息的感覺。
他勉強笑笑,故作輕鬆地說:“彆問,問就是愛過。”
梗有點老,顧采薇沒有笑。
她雙手抓住欄杆,把上半身幾乎整個探出陽台外麵,然後轉過頭看著林一的眼睛,這下他沒法回避和顧采薇對視了。
林一轉過頭,看著顧采薇幾乎絲毫未變的容顏。
時間仿佛回到十年前之江大橋上的那個清晨,朝陽初升,江麵上灑滿了一片金黃。
她的大拇指和食指緊緊捏著自己校服袖子的一角,仰著臉對他說出三個字:
“不許走!”
口氣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撒嬌。
還是有不一樣的,林一想起十年前她還留著稚嫩的空氣劉海,說話的時候耳根紅透,像是要滴血。
在林一對現實和記憶開始產生錯亂的時候,顧采薇終於開口了:
“我是想問,13年雨城地震之後,我到京城那次,你為什麼不見我?”
林一鬆了口氣,繼而心裡苦笑。
但他還是嘴硬道:“我說過了,當時要準備期末考。”
顧采薇明顯不信的樣子,但她沒有繼續為難,收回探出的身體重新站穩在陽台上,語氣鄭重地說:
“那次謝謝你了,謝謝你最先撥通我的電話,還給我媽媽報平安。”
13年雨城地震的時候,顧采薇在蓉城音樂學院一邊上學一邊做練習生。
當林一在新聞裡看到蓉城有人員傷亡的時候,他瘋狂地一遍遍撥打那個原本可能一輩子不會按出的號碼。
當電話真的接通的時候,對麵的聲音欣喜中帶有一點難以置信:
“林一?是你嗎?”
熟悉的聲音讓林一的理智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儘量平靜地問:
“你沒事吧?”
“我很好,我跟著同學們撤到操場上來了,一點事兒都沒有!隻是大家都在打電話,基站超載了,電話一直撥不通,你是第一個打進來的!”
“沒事就好,那我掛了,我再問一下老熊。”
老熊那時候在蜀中大學就讀,他當然毫發無傷。
“等一下!你能不能幫我給我媽媽打電話報個平安?我剛剛試了很久一直撥不出去。”
“……”
“號碼報給我。”
林一裝作回憶了一下當時的情形,其實他怎麼會忘記呢,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他都記得。
“都是同學嘛,關心一下很正常。”
他仿佛說服了自己,確信地點點頭,“老熊後來也說我是第一個打進去的,我可能是移動的隱藏vip。”
謝謝移動,讓我撥通了那個電話。
顧采薇的語氣還是很認真:“那個電話對我媽媽很重要,對我也很重要。”
他沉默了一下,察覺到情緒已經在失控的邊緣。
“那麼我很榮幸。”
林一好像通過這幾個字重新獲得了某種勇氣,他轉過身直麵顧采薇,裝作懊惱的樣子:
“哎呀!家裡的魚缸還沒喂,今天得先走了。”
我家有個狗屁魚缸啊,什麼破理由!
話一出口他就開始反省,不知道自己和顧采薇相比誰的演技更爛。
薇薇安的演技,位列“娛樂圈四大未解之謎”。
作為華語流行音樂界最高榮譽——知音獎的“親生女兒”,薇薇安的受偏愛程度曆來被其他歌手嫉妒到扭曲。
然而迄今為止,凡是她客串過的影視劇全都撲得無聲無息,無一例外。
連粉絲都嘖嘖稱奇。
以至於這樣一個人氣頂流,居然至今沒有任何劇組敢頭鐵地邀請她出演正式角色。
娛樂圈其實挺迷信的,開機還要燒香拜佛。
由於這種“露麵即撲街”的玄學體質,小道消息稱薇薇安已經被影視界聯手封殺。
圈內好友甚至暗示片場嚴禁她去探班。
林一強裝鎮定地拉開陽台門,重新走進包廂,在昏暗的燈光裡他通過大隻的體型定位到老熊,打了個招呼之後匆匆落荒而逃。
顧采薇沒有叫住他,隻是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
來到樓下的林一終於感到一陣放鬆。
他站在原地幾秒鐘平複了一下湧動的情緒,腳下漫無目的地往前邁去,內心開始重新拷問起他自己:
十年了,為什麼還是沒辦法麵對顧采薇呢?
他抬起頭,看到對麵商場的電子屏幕播放著大明星薇薇安的巨幅廣告畫像,精修過的容顏更是完美無瑕,那是她的一個海外美妝品牌代言。
“是你啊,采薇。”
“你太耀眼了。”
“無論怎樣努力,始終追趕不上。”他喃喃自語。
下一份工作,找一個看著靠譜的創業小廠吧,給幾個錢不打緊,多少混點原始股。
it行業的紅利期其實也已經過去了,“改變世界”這樣的牛逼都很久沒人吹了。
乾個幾年,認個巨頭當爸爸,磕個頭把自己收了,是最好的結局。
寒磣嗎?
多少人想跪還沒這門子呢。
“雖然機會渺茫,但不搏一次的話,一輩子都不甘心。”他下定了決心。
“滴滴滴!”
一陣刺耳的鳴笛聲讓林一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站在斑馬線的中央,對麵的人行道指示燈紅得像血。
他一轉身,晃眼的大燈讓他睜不開眼。
一輛來不及刹住的大卡車不可阻擋地撞上他的身體,他甚至能看到車窗裡駕駛員大哥驚恐扭曲的表情。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隻來得及浮現出一個念頭:
“如果重來一次,我會怎樣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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