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敵於國門之外?”
身為宿將的馬超,在仔細琢磨完這句話後,陡然之間便明白了糜暘的意圖。
既要禦敵於國門之外,怎麼會縱敵人入關,又怎麼會棄城逃避?
在明白了糜暘要采取的方略後,馬超臉上浮現了濃重的猶疑之色。
他知道目前坐在他身前的這個男人,乃是天下間最負盛名的名將。
糜暘的威名早已經讓他可以跨越輩分的界限,平等對視,甚至傲視於天下間任何一位武將。
可是儘管糜暘有著如此深重的威名,馬超還是不自覺地對糜暘想要采取的方略感到不解。
己方實力遠遠弱於敵軍,又怎麼能采取處處堅守的策略?
隻是雖然心中有著猶疑,但馬超並未開口勸阻糜暘。
馬超終究還是十分在意他那敏感尷尬的身份的,他不是糜暘的心腹,那麼做很多事就勢必不能暢所欲言。
但善於察言觀色的糜暘,卻從馬超的臉色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慮。
察覺到這一點後,糜暘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份奏本。
他將手中的奏本交到馬超手中,示意他展開來看。
在糜暘的示意下,馬超雖有猶豫但還是接過奏本展開看了起來。
當眼神觸及到奏本上的第一句話時,馬超的瞳孔就不禁收縮起來。
“今力不足以拒敵,聽當固守漢、樂二城,遇賊令入,比爾間,益州援軍足得救關。”
單單看這這一句話,馬超便知道寫這封奏本的人,向糜暘獻上了與他想的一樣的計策。
而在馬超看完奏本中的所有內容後,糜暘又避開半個身子,讓馬超的視線可以從他的身上越過,來到他身後的書案之上。
此刻在那書案之上,正積壓著一片猶如小山的奏本。
“《伐蜀文》在漢中散播開來後,引起了漢中內外的一陣恐慌。
恐慌之下,郡府並州府上下百員屬吏,皆齊齊向我上書闡述他們的應敵策略。
驃騎將軍你知道嗎,那上百奏本中,大多數闡述的應敵策略,與你方才所講的基本相差不多。”
聽到糜暘這麼說,馬超的神色變得更加猶疑。
上百員上書的屬吏中,肯定有著糜暘的嫡係心腹。
他剛才或許還會以為,糜暘不采納他的策略,乃是對他不信任。
但現在看來,他心中的這點懷疑並非事實。
而真正的事實或許真的是,禦敵於國門之外,才是糜暘真想采納的策略。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以糜暘之前所展現出來的韜略,他怎麼會不明白自己方才獻出的策略,乃是當下對梁州最好的應敵策略呢?
很快糜暘的下一句話,便解開了馬超的困惑。
糜暘定睛看向馬超,用誠懇的語氣對著馬超言道:
“驃騎將軍,及我諸位屬臣之方略,對目前的梁州來說的確是最佳方略。”
“可是這個方略,對大漢而言,卻是一個極差的方略。
現今漢中的防禦體係,諸鎮要塞是我兩位恩師所一手打造。
以他二人之韜略,難道會不知道來日賊軍若攻打漢中之際,會動員出一股可怕的力量嗎?
今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而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
這句話是丞相當年隆中對中的一句話。
而丞相的隆中對出於十數年之前,十數年的魏軍便已經是天下難以爭鋒之勢。
十數年後的魏軍實力勢必更上一層樓,這點不僅丞相與翼侯知曉,天下人也是知曉。
可丞相與翼侯既然知道這一點,他們又為何在漢中設下這連綿的防禦線呢?
難道他們不知道,以漢中的國力,甚至以大漢的國力,在這連綿的防禦線上與敵軍反複拉鋸,是一件極為不利的事嗎?”
糜暘的解釋層層遞進,成功讓馬超陷入了沉思之中。
諸葛亮以戰略思想聞名當世,法正以詭辯莫測的戰術令魏軍喪膽,這二人合力打造出的漢中防禦體係,當不會忽略這樣的致命弱點。
可他們二人卻還是這麼做了,這說明有一點原因,讓他們不得不這麼做。
而這點原因,卻是什麼呢?
“謀一時者,不足以謀一世。謀一隅者,不足以掌全局。
這是當年陛下教導我的話,以前的我並不能深刻體會這句話的含義,但現在我卻漸漸地懂了。
當年丞相與翼侯之所以要在漢中設下連綿的防禦線,乃是他們皆是謀一世,掌全局者。
魚複與關頭,實為益州禍福之門。
當年翼侯在布置完漢中的防禦線後,便對左右說了這麼一句話。
關頭陽平關)並不是漢中的生死所在,而是整個益州,乃至整個大漢的生死所在!
而造成這一點的,就在於人心二字。
驃騎將軍與我諸臣屬之謀,將每方麵都考慮的很周到,但卻忽略了人心這一關鍵因素。”
“若采取驃騎將軍的謀略,一段時間內,南鄭是無憂的,可是陰平、橋頭、陽平關這些關隘,卻會儘皆落入敵軍手中。
而在失去這些地方後,我枯守住一座南鄭城又有何用呢?
賊軍實力強大,以他們強大的國力,他們在拿下諸要塞後,足以將諸要塞守的固若金湯。
到那時,他們實際上已然奪取了漢中郡。
最重要的是,當漢中諸要塞失守的消息一旦傳回益州,傳至天下,那麼大漢的人心會受到一次劇烈的震蕩。
人心本就多變,震蕩之下更是難以捉摸,一旦到了這一步,或許我守得住南鄭,但益州難道就不會有人投敵嗎?”
當馬超聽到這句話後,他霎那間明白了糜暘的顧慮是什麼。
而糜暘的顧慮正是曆史上所實際發生過的事。
馬超提出的策略,正是曆史上薑維守備漢中時,所采用的辦法。
從戰術上來說,馬超與薑維的策略並沒有錯,但他們卻都恰恰忽略了人心。
在曆史上的最後一次伐蜀之戰中,之所以漢軍會一敗塗地,有個非常關鍵的因素便在於,漢軍中出現了一些叛徒。
但那些叛徒,難道一開始就想著投降嗎?
人是最會權衡利弊的動物。
不可否認在三國時期,有許多理想,誌向,情感超越利益的感人事跡,但之所以那些事跡感人,原因在於難得。
對於當世的大部分人來說,他們沒有太崇高的節操,他們就是很直接的,將追尋最大利益當做人生信條,這一點就是那眾多名士也無法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