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呂端向郭宗誼回稟時,同一片月色下,開封內城南邊的一座兩進小宅前,一名綠袍文官提著兩籃子禮物,敲起了門。
開門的是一名老仆,佝僂著腰,吃力舉高燈籠,揉揉昏黃的老眼,才看清來人是個年輕的官員,便客氣問道:“敢問小相公,深夜到訪,所為何事?”
官員放下禮物,一拱手,謙聲道:“當不得相公稱呼,我是邊公的學生,姓楊名克讓,今日隨藥元福將軍抵京,特來拜見。”
“原是自家小郎,快請進。”師生算是一家人,老仆的稱呼也親切了許多。
跨進不大的小院,楊克讓見正堂燈火不明,隻東側一小間屋內還有燈火,便問道:“恩師官宦世家,又是當朝四品侍郎,怎地東京家裡如此清冷?”
老仆笑嗬嗬道:“晚輩們都各自成家啦,夫人早逝,院中也就剩下郎君和幾名侍妾,還有三五個粗使仆人,天一黑,再清淨不過了。”
楊克讓了然,又指著那間橘燈側屋,問道:“可是恩師在內?”
“正是,明日朝參,郎君在寫奏表。”
楊克讓聞言停下腳步:“既如此,那我便等恩師寫完再去拜見。”
言罷,便將禮物放在一旁,站在原地枯等起來。
老仆眼中訝色一閃而過,他道:“小郎甚是知禮,但郎君自下午歸家便寫起,寫了撕撕了寫,夕食都沒吃呢,你在這等,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去。”
“這……”楊克讓麵露難色,他不能在外耽擱太久,再過個把時辰城中宵禁,他就回不去了。
“小郎稍安,某去稟告。”說著,老仆便蹣跚著走至廂房前,輕輕敲起門。
“不是吩咐過彆來打攪!”
屋內傳來邊歸讜的怒吼,楊克讓心中一凜,旋即釋然,幼時,這吼聲日日聽聞,時隔多年,竟威能不減。
“是您的學生楊克讓來了。”老仆喊道。
屋內暫靜,接著便傳來急驟腳步聲,吱呀,門開了,邊歸讜出現在楊克讓眼前。
“恩師!”楊克讓情不能自抑,顫抖著喊了一聲,衝到邊歸讜麵前,撩起衣袍,行了個大禮。
邊歸讜見到這久違的愛徒,也是唏噓不已,彎腰扶道:“快起來,快起來。”
老仆悄悄離開,邊歸讜與楊克讓在門口相互問候了許多,邊歸讜才一拍腦門,道:“快進屋,怎地站在門口。”
說罷便拉著楊克讓進了書房。
二人自書桌前坐定,老仆適當其時捧著兩盞茶,一疊糕進來。
邊歸讜掃了一眼,道:“拿茶作甚,溫些酒來,再備幾個小菜。”
楊克讓連連擺手:“學生不便飲酒,晚些便要回營。”
邊歸讜哈哈一笑,示意老仆下去,道:“你還是彆回去了。”
說著,夾起案上一紙奏表,遞了過去。
楊克讓接過,細細一看,驚得奏表都掉落在地上,失聲道:“恩師為何行此險棋!”
“朝中有國賊,當要有人挺身而出!”邊歸讜拱手朝天,一臉正氣。
楊克讓拾起奏表,不解道:“可單憑這表中所言,王峻勾連藥元福,倚事挾恩,帶兵入京,這等大罪,若是沒有鐵證,陛下是不會信的,反過來,可能還會治您一個攻訐大臣之罪。”
“你來不,不就有了。”邊歸讜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的愛徒,“我與藥元福也是舊識,依他的性子,斷不會如此行事,這其中必定有人攛掇,你在藥元福帳下聽用,可知道些什麼?”
麵對恩師的灼灼目光,楊克讓低下了頭,他是藥元福的防禦推官,乃其帳下為數不多的文人,深得其信任,自然是知道些內幕。
實際上,王峻確實給藥元福寫過信,請他出征前先來東京,見陛下一麵,以安帝心。
他自己拿不定主義,便找了幾位幕官垂詢,楊克讓覺得此事不妥,本極力阻止,奈何其他幾位幕官立功心切,一力支持,藥元福聽信了,便決定上書請見。
果然,陛下回詔應允,還言至京時必有厚賞。
沒想到王峻行事如此不密,連遠在京城的恩師都聽到些風聲。
邊歸讜見他低頭不語,捧起來茶來,說道:“咱們雖為師徒,如今卻各為其主,你不願說,我也不會怪你,且回去吧。”
楊克讓沉默著,邊歸讜也不趕他,自顧自喝著茶,吃著點心,直到盞茶飲儘,楊克讓方才緩緩開口:“恩師的主,是誰?”
邊歸讜聞言麵色一緊,斥道:“我主僅陛下一人!”
楊克讓搖頭:“恩師不必騙我,若為陛下,何以要跟王峻死鬥。”
邊歸讜對上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睛,這才驚覺,眼前的愛徒,已經長了胡須,穿著官袍,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短褐穿結、貧寒交迫的稚子了。
邊歸讜沉默,陷入天人交戰,一如剛才的楊克讓,做選擇,是這世上最難的事。
楊克讓平靜的盯著自家恩師,等他開口,好在他沒有權衡太久,很快,邊歸讜抬起頭來,打破了沉默:“皇長子,榮。”
一瞬間,楊克讓覺得自己的信念也被打破。
正月二十八日,首批流民已踏入開封府界,不出兩日,便會抵達東京城下。
這日郭宗誼起了個大早,穿好朝服,掛上魚袋,慢悠悠的去上朝,這是他第一次主動上朝,之前都是郭威遣人來喚。
朝會儀軌如舊,宣勅過後,邊歸讜一馬當先,上表彈劾樞密使王峻、兵部侍郎韋勳,勾結藩鎮,意圖不軌。
崇元殿內登時一片嘩然,王峻麵色緊繃,眼露凶光,而韋勳早已嚇出了一腦門白毛汗,想要出班叫冤,但被王峻用眼神製止。
郭威有些發懵,心道這當朝禰衡又抽哪門子瘋,樞密使造反?我當年就是樞密副使時造的反。
當下他麵色一沉,冷聲道:“呈上來!”
小黃門取了奏表呈給郭威,忽略那些繁瑰詞藻,他三兩下便看完了。
郭威重重撂下奏表,斥道:“邊卿,你去歲還上奏整治捕風捉影,怎麼今日自己也犯了?”
郭威這句話,如天籟仙音,王峻麵色緩和下來,韋勳更是渾身一鬆,如解重負。
邊歸讜不苟言笑,錚錚有聲的反問道:“陛下,臣所奏之事何來捕風捉影一說?是否有製,外軍抵京須城下三十裡外駐紮?是否有製,外軍與禁軍在非戰時不得混駐?藥元福軍是否入駐了城南大營?城南大營中是否還有禁軍留守?安排藥軍行程的是否是樞密院?執行的是否是兵部?”
一連六問,咄咄逼人,郭威為之氣結,但他說樁樁件件又確有其實,隻好承認:“卿……也不是無地放矢。”
又看向老神在在的王峻,令人將奏表遞給他:“王相,你自己看看吧。”
王峻麵帶不悅的看完,出班道:“臣以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言罷,便束手一旁,不再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