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幾天莉迪亞再也沒見過不笑。
每天都會有安排女性在床頭輪流陪護她,有些是人類,有些是亞人。他們大多是狂沙帝國的賤民和庶民,也有其他帝國偷逃出來的脫籍流民,甚至還有個名叫貝拉的傭兵。
在教會灌輸的認知裡,紅館就是一群暴徒。雖然他們也攻擊惡魔,但襲擊貴族,破壞城鎮,勒索高額的贖金,用酷刑虐殺俘虜,甚至使用毒藥強迫他人加入這個組織。謹慎起見,莉迪亞變著花樣套那些人的口風,詢問她們為什麼加入這個組織。
但幾乎所有人都回答她:為了活命。
狂沙帝國建國之後,就開始清繳沙漠上的十八部族,在經曆了幾輪屠殺後,幾支逃亡到赤水灣的隊伍打算去尋找傳說中的寶藏來逃避帝國的追殺,這才成立了紅館。
唯一不同的答案來自傭兵貝拉:“我隻是跟隨那個人而已。”
“不笑?”莉迪亞試探道。
“我之前效忠的軍團,已經覆滅了。”貝拉撇了下嘴,“你也是戰士,應該明白一個愚蠢的將官有多可怕。”
“抱歉,真不幸。”
“願意追隨蠢貨,就得付出代價。”貝拉昂起頭,“給你一個忠告:服從他的命令就能活下來,再奇怪的命令都要照做。”
眼看這又是一位盲信者,莉迪亞順著話頭繼續打聽:“這麼說來,他似乎有許多‘奇怪’的命令?”
“奇怪?我這種俗人根本不能理解。”貝拉從身邊摸出個隨身酒壺,淺啜了一口,“他不讓我們收贖金,還安排人治療那些重傷的戰俘,甚至任由他們選擇要不要離開。”
貝拉的臉上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我完全不懂的是,每個離開的人他還會給兩個金幣當做路費。”
兩個金幣雖然不多,卻也是個庶民大約一個月的工錢。按照不笑的經營,這個組織既沒有主要收入渠道,還無端地增加了一大筆開銷,還沒破產真是個奇跡。
莉迪亞附和道,“還真是個難以理解的人。”
“要說難以理解的人……”貝拉忽然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莉迪亞,“你難道不是嗎?”
“哈?”莉迪亞沒想到話題會扯到自己身上,一時語塞。
“沒兵沒權的騎士公主,整天縱橫東西,為了拯救平民處處和魔族作對。就連赤水灣那個偏僻的地方都流傳著‘救世公主’的故事。”貝拉又乾了一口,“不如說說,你是為了什麼?”
莉迪亞苦笑一下。
“你該聽說過‘血月儀式’吧?”莉迪亞的聲音逐漸悲涼,“那些穿越者領袖為了獲得更強的力量,召集了所有的穿越者灌注魔族的力量。”
貝拉神色凝重地點點頭。
“但是這個儀式並不是必定成功的。有的人能換血成為魔族人,有的人卻會失敗蛻變成無腦的低等類魔。”莉迪亞咬了咬嘴唇,“當我最愛的那個人以類魔的形態站在我麵前,懇求在他還保留最後一點意識的時候殺死他的時候。我和魔族之間就隻剩下用生命才能抹平的仇恨。”
她低聲喃喃道,“我不是什麼偉大的救世公主,我隻是個尋求一死的人而已。”
“無論你是為了什麼,你已經拯救了很多無辜的平民。”貝拉突然衝她敬了一杯,“你值得我們押上一切。”
“押上一切?”
“我們這幾百人就是不笑在紅館僅有的支持者。”貝拉嚴肅地說道,“隻因不笑的一句話,我們就集結在這片從未踏足過的徒弟,拯救一個從未謀麵的公主。用我們狂沙帝國的俗語,這就是戰場上最後搏命的‘棄甲一戰’。”
莉迪亞的神色沉重起來。
貝拉拍了拍莉迪亞的肩膀,“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你恢複的很好。”老板娘看著莉迪亞能夠扶著牆順利的行走,青灰麵具下傳出了滿意的聲音,“看樣子能趕上我們撤退的日程。”
“撤退?”
“雖然沒有暴露的跡象,但不笑認為還是要儘快逃離。”老板娘似乎有些不舍。
莉迪亞想起了那個沒有表情的黑鬥篷,“他真是個謹慎的人。”
老板娘幽幽歎口氣道:“我要是有那樣的謹慎,也許就不會……”說著她又不自覺用右手捏了捏那隻空蕩蕩的袖子。
“我有個唐突的問題,請不要生氣。”莉迪亞小心翼翼的打量著老板娘的斷臂,“您可以把我的斷骨替換掉,為什麼你的手……”
“哈哈哈。”老板娘突然笑了起來,那種爽朗的感覺仿佛是出門就撿到一袋金幣,“沒想到能征善戰的槍火公主竟然是這麼天真無邪的小女孩。”
莉迪亞張大了嘴巴,不知所言。
“換骨頭?是不是芬克斯丫頭說的?”
莉迪亞點點頭。
“愛撒謊的孩子,真該打屁股。”老板娘笑得忍不住低頭擦擦眼淚。
“可是地上有我的骨頭……”莉迪亞剛說到這裡,就意識到自己可能上當了。
地上有骨頭也可能隻是幾根吃剩的野豬骨。況且如果真的替換了骨頭,先不說身體能不能適應,每個人的骨頭長短也不同。
看莉迪亞沮喪的摸樣,老板娘牽起她的手走到那堆她躺了好久的乾草旁,耐心解釋道:“你的傷口包紮了部族秘傳的續斷草藥,又躺在這堆被魂石粉末浸泡十多天的乾草上。在你昏睡的時候,不笑還會用魂術加速你的身體愈合。雖然你隻躺了兩個星期,其實已經相當於修養了兩個多月。”
莉迪亞的鼻子突然酸了。
還依稀記得前世做了一輩子屈從於人的乖女孩,放棄了自己的一切,幻想成為童話裡的公主,卻在冷暴力中默默無聞地像野貓野狗一樣死去。沒想到在這個世界裡,有這麼多陌生人為了她費儘心力的照料和嗬護。
“斷骨續接在你們的世界也許要幾個月,但我們有魂術,如果能買到魂鑽的話,一周就能下地走路了。不過這方法不能常用,會減少壽命……”老板娘正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冷不防看見莉迪亞的眼淚毫無征兆地傾瀉而下,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連忙撫摸著她的長發岔開話題,“總而言之,彆用你那個世界的方法來理解這裡,就像其他穿越者說星星會移動一樣——你們的真理在這裡可能隻是謬論。”
兩世為人還在旁人麵前掉眼淚,莉迪亞連忙偷偷擦去眼淚,捂著發燙的臉俯身向老板娘行了個騎士的禮節:“感謝您的救助,實在不知道怎麼報答。”
“剛來的時候我就說過,不需要什麼報答。”老板娘把她扶到草垛上坐下,“不笑說過,幫助平民和救助過平民的人,不能索取報答。我雖然不懂他的想法,但肯定有他的道理。”
這句話突然點醒了莉迪亞,她很清楚這個世界階級分明,皇族、祭司、貴族掌握了絕對的權利,所有的庶民和賤民在他們麵前都和螞蟻一樣饑寒交迫地苟活著。可為什麼貴族們要把一個都是庶民和賤民的組織,渲染得如此恐怖?
他們在恐懼什麼?
人隻會害怕能夠傷害自己的東西,傷的越深,怕的越狠。
莫非這就是亂世中能夠拯救世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