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師請留步!”
“鄢少卿慢走……怎麼又下雨了?”
鄢懋卿拱手行禮,進了轎子,陶世恩細致地吩咐轎子輕起慢走,又目送其離開,看著天上又下起的雨水,轉回府中,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以前應付這些權貴,都是郭弘經和王永寧負責的,那兩位修為雖然淺薄,但在這方麵很是拿手,流連於各大府邸,成為座上賓客。
現在郭弘經和王永寧的衣冠塚還未長草,風澤子又被那個人夥同錦衣衛謀害,範雪崖不知所蹤,恐怕也是凶多吉少,陶仲文六位入室嫡傳弟子,居然隻剩下陶世恩和最小的典真嗣。
雖然還有大量的使喚弟子,可應付嚴黨這種事情,就不得不由他這位小天師出麵了。
對此,陶世恩感到了疲憊、迷茫和絲絲恐懼。
“那個人還沒到京師,我們天師一道,居然就成這般模樣了麼?”
“而現在……他真的要來了!”
陶世恩怔仲半晌,舉步朝著後院走去。
在權貴聚集,鐘鳴鼎食的京城,陶仲文雖然已經位極人臣,府邸卻談不上多麼富麗堂皇,遠遠比不上嚴世蕃那種單單城中就有四五處彆院,城外還有避暑莊園的奢靡。
但當陶世恩腳踏奇步,深入後院時,一層無形的波紋蕩漾,外界的雨水瞬間消失,裡麵竟現出一處福地靈區。
陶仲文有專門的修道之處,那裡彆有洞天倒也罷了,畢竟是道門魁首,神霄天師,然家中府邸居然也有福地,才是真正的奢侈。
陶世恩邁入其中,一眼就看到五個道人正在搬運內息,打坐練功,其中一位麵如冠玉,相貌最為俊朗的,正是最小的師弟典真嗣。
此時那位小師弟卻在教導另外四人,隻因這四人是陶仲文近來從門中挑選出來的新進弟子,典真嗣正在代師授藝。
看到他走了過來,五位道人齊齊起身,恭敬地道:“大師兄!”
“我……我成大師兄了?”
陶世恩原來還沒怎麼體會,現在則猛然意識到,前麵的死光了,自己可不就是大師兄了麼?
“嗯!繼續練功!”
但他根本不願意坐上這種位置,更希望心無旁騖地修行,增進修為,隻能僵硬地點了點頭,繼續朝著裡麵走去。
到了陶仲文修行的屋子前,陶世恩靜立在外,恭敬地道:“父親!”
裡麵傳來一道若遠若近的聲音:“何事?”
陶世恩道:“孩兒近來心神不寧,想請教修行之惑……”
片刻之後,裡麵再度出聲:“進來!”
陶世恩走了進去,就見一座八卦祭壇上,端坐著一位羽衣星冠的老道人,斑白長須,飄飄若仙。
這位大明天師,今年已經七十九歲了,比嚴嵩還大五歲,但相比起嚴嵩老眼昏花,精力不濟,陶仲文卻皮膚光滑,鶴發童顏,接近身前,更莫名地感受到一股清靜之意。
陶世恩很清楚,這種清靜之感,一方麵是父親功參造化,另一方麵也與那天師寶珠有關。
隻可惜寶珠從不輕易示人,便是他這位傳人,也沒有見過幾次。
而看著這位兒子,陶仲文將手中的拂塵一擺,搭在臂彎上,淡然道:“大藥修之有易難,也知由我亦由天,你曆練不足,心境有缺,東海一役回來,又擔起家門重擔,難道還無長進麼?似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矣!”
陶世恩聞言澀聲道:“孩兒慚愧,有負父親教導!”
陶仲文淡淡地道:“調和龍虎,捉坎填離,是修行,紅塵滾滾,朝局相爭,也是磨礪,坐下!”
陶世恩行了一禮,來到祭壇前的蒲團上坐下,再度聆聽了一陣具體教導後,突然發問道:“父親,修行如此艱難,敢問那……李時珍又是傳承何門之法?”
陶仲文道:“法無高下,此人修的亦是金丹大道。”
陶世恩不解:“那為何如此厲害?就因為什麼道醫麼,我卻是不信,區區行醫能夠磨礪出來!”
陶仲文道:“或不止於今生,亦有前世宿慧啟迪……”
陶世恩一怔,眉宇間露出羞惱之色。
這是今生比不過,開始往前生對比的節奏麼,他的驕傲卻是不容許的:“此人即將入京,陛下對其頗為期待,孩兒不信那前世宿智,有意與他鬥法一場,父親以為如何?”
陶仲文並無讚許,目光反倒銳利起來:“你去打探宮中消息了?”
陶世恩趕忙解釋:“孩兒隻是想知道,陛下對那人到底是何感想……”
陶仲文冷冷地道:“結果呢?”
他這位天師常常入宮煉丹,大內自然是有眼線的,陶世恩近來與嚴黨往來的同時,也確實打聽了不少宮中情況,沉聲道:“陛下沒有提及,但心情明顯變好,顯然是盼著李時珍來的,此人對我們的威脅太大了!”
陶仲文輕輕搖頭:“陟罰臧否,聖心獨裁,這天師之位本是奪不走的,現在這般一查,倒是落了下風……”
陶世恩自然希望天師之位不被奪走,卻覺得近來沒有一件好消息:“陛下撤下壽桃,嚴黨陽奉陰違,錦衣衛虎視眈眈,就連正一道各宗都有不服,那藍道行近來也連連為陛下煉丹……父親,不是孩兒杞人憂天,實在是局勢已經很壞了!”
陶仲文看著他:“所以你想與李時珍鬥法,挽回我陶氏一族的聲譽?”
陶世恩目露堅定:“孩兒道行不足,難有必勝把握,卻也要試上一試,至少探一探他的底!”
陶仲文凝視片刻,眼神裡的銳利消散,淡淡地道:“恐怕你難以與李時珍較量,反倒會與那孽子交手。”
“陶隱?”
陶世恩這段時間儘量回避那個私生子的話題,此時瞬間回憶起沉重的往事,咬牙道:“這妖人投靠了李時珍?”
陶仲文糾正:“你不該這般稱呼。”
陶世恩反應過來,陶隱在道門的印象裡,一直是陶氏的私生子,若真的把其身份揭露出來,豈不是連自家都攀扯進去了?
而初次見麵時,他也正是忌憚於陶隱向官府自首,才滿足其要求,結果被步步緊逼,一退再退,最後徹底失去了……
陶世恩抽了抽鼻子,勉強壓下翻騰的情緒,沉聲道:“李時珍敢把陶隱收在身邊,就不怕其妖人身份暴露,觸怒陛下?”
陶仲文道:“陛下不在乎。”
陶世恩有些尷尬,想到彆說嘉靖不在乎,父親能跟妖族生子,不也是不在乎麼,不敢再在這個問題上深究,順著話題道:“那陛下在乎的,就是李時珍的醫術和丹道,他能為陛下延壽長生?”
陶仲文的語氣終於重了:“當然不能!能也不能!”
陶世恩先是一怔,眼睛漸漸瞪大,喃喃道:“這才是最為關鍵的……”
嘉靖對於道教的看重,其根本目的是想要得道成仙,至不濟延年益壽,遠超常人,所以寒暑不侵是這位道君皇帝特彆喜愛的一點,大冬天的開著門窗,穿著單衣在精舍裡麵轉悠,以此顯耀出與肉體凡胎之人的區彆。
嘉靖對於李時珍的期待,同樣應在這裡,一個能為神仙治病,讓沉寂許久的神道漸漸複蘇的神醫,自然更有可能助他成仙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