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王象乾疑惑地問著張宗衡“老夫奉旨到陽和和議的事插漢是否得知,按理說虎墩兔憨比我們急才對呀,為何許久沒有回複?”
“下官已經安排下去了,獨石口外虎墩兔憨的大帳應該知道了,”張宗衡也有點不安,他轉臉向一個武官問道,“王國忠,你可確定把書信交給虎墩兔憨大帳?”
“大人,末將是派最貼己的阿哈去的虎墩兔憨大帳,不會出差錯的,也許虎墩兔憨正在埃不哈河與蒙古右翼決戰,一時顧不到和議。”那名武將急忙用結結巴巴的漢話答道。
“虎墩兔憨不在埃不哈河了,他已經大勝右翼各部,打過了黃河,鄂爾多斯不日將下,這是李遊擊剛剛帶來的消息。”宋統殷進來就大聲說道,他身後緊跟著李榆。
“好快呀!虎墩兔憨居然還有餘力一戰而勝,獻征,這個消息可靠嗎?”王象乾倒吸口涼氣追問道。
宋統殷朝李榆點點頭,李榆上前答道“總督大人,末將是大同鎮靖虜遊擊李榆,這個消息是末將出門前才收到的,末將知道軍情如火,所以一直派出精乾斥候在埃不哈河至黃河一線探查,末將的斥候回來報告時,還帶回幾名被打散的土默特人,這個消息確定無疑,而且據說順義王卜失兔、哈喇嗔首領白言台吉已經陣亡,鄂爾多斯濟農額麟臣投降,目前右翼各部全軍覆沒,插漢大軍已渡過黃河,正在掃蕩鄂爾多斯,末將已下令斥候加緊探查,所屬各部也已進入警戒。”
李榆的話一講完,堂上的人小聲議論起來,誰也沒想到插漢如此強悍,大明這邊還沒有動作,那邊的仗已經打完了,王象乾又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才緩緩睜開眼,望著李榆問道“你就是那個收容卜失兔餘眾的靖虜遊擊李榆?小娃娃很年輕啊,本官問你,你現在有多少部眾?精壯騎兵有多少?可否與插漢一戰?”
“末將目前收容土默特人和板升漢人四萬餘人,能抽調可戰精壯五千餘人,但末將缺少武器,沒有糧草,人口、馬匹都吃不飽,插漢打過來,末將隻能帶著人往山裡跑,”李榆說到這裡,又忍不住發起牢騷,“總督大人,末將到現在也隻領了百餘人一個月的軍餉,大同又停了給末將的糧食供給,末將想打也無力打啊!”
王象乾很奇怪地看了一眼張宗衡,張宗衡的臉立刻紅了,衝著李榆喝道“本官就是大同巡撫,你的人馬未經朝廷派員點驗,有何道理索要糧餉,本官不是給你們開放馬市了嗎?你們不能事事依賴朝廷,要想法子自食其力嘛,你是朝廷命官,應該多為朝廷著想。”
李榆很不服氣地嘟囔道“又不是我們不想點驗,大人就從來沒提過這事,馬市上一頭牛換不來兩石糧,我們還不是一樣挨餓。”
王象乾揮揮手讓大家閉嘴,這筆賬要算下去就沒完沒了了,他又問李榆“靖虜遊擊,我再問你,插漢實力究竟如何,你與虎墩兔憨是姻親,可有辦法說服他求和。”
“插漢之眾疲甚、餓甚、窮甚,對付一盤散沙的蒙古右翼還行,但對抗大明他們還沒這個膽子,我在金國時就與他們打過仗,幾乎每次都是一觸即逃、一戰即敗,大人不必多想,虎墩兔憨隻要從鄂爾多斯回來,不用大人找他,他自己就會主動上門,用不著末將說服他,而且,末將與虎墩兔憨這個姻親不算數,是他妹子硬逼著我娶她的。”
眾人一聽哄然大笑,王象乾笑著指著大堂內兩個武官說“你能從金國逃出來投效朝廷,這很好,他們兩位也和你一樣,大同撫夷總兵王牧民出自哈喇嗔,宣府撫夷總兵王世忠出自葉赫部,你們雖然都是夷人,但能歸附我朝,為大明皇帝儘忠,我大明也不會虧待你們。”
“老大人,李遊擊可不是蠻夷,他榆林軍戶子弟,父兄皆已為國捐軀,他本人少年從軍到遼東為朝廷效力,打仗打壞了腦子才流落到建奴之處,老天有眼讓他重歸故土,這是我朝又一個馬芳的故事。”宋統殷急忙糾正王象乾,李槐臨走時曾懇求他照顧弟弟,宋統殷覺得把李榆和旁邊兩個連漢話都說不清的齷齪家夥相提並論實在對不起故人的弟弟、自己的愛將。
王象乾眼睛一亮,他當然知道大明悍將、故宣府總兵馬芳,宋統殷能把此人比作馬芳,足以見得這個年輕人也非等閒之輩,他點點頭說道“今天就議到這裡吧,我們先不急,等等虎墩兔憨的動作。”
眾人向門外散去時,王象乾突然叫住李榆“靖虜遊擊留下,本官還有話要問你。”李榆猶豫了一下,宋統殷推了推他,李榆趕緊停下來答應。
眾人一離開,李榆就被引進書房,沒過多久王象乾也被人扶著進來,他已經脫去官服換了身青布衣袍,見了李榆就笑眯眯地說“娃娃,你好高的個子啊!一定打過不少仗吧?老夫也在遼東呆過幾年,來,咱們爺倆坐下好好聊聊遼東的事。”
李榆扶著老人坐下,自己很老實地站在一旁侍候,老人笑著招呼他坐在身旁,這一老一少就開始扯起他們各自在遼東的故事,老人一聊起自己過去的風光就神采奕奕、話不絕口,李榆有時也插上兩句,逗得老人哈哈大笑,兩人漸漸地拉進了距離,李榆把自己在遼東的經曆也說給老人聽,老人聽得津津有味,時而歎息、時而叫好。
老人聽著忍不住說“娃娃,你跟馬芳真有幾分相似啊!馬芳自幼流落韃靼那裡,你也是流落到建奴、韃靼那裡,馬芳受俺答汗撫養和器重,你也被兩代建酋視如子侄,馬芳成年後回到故土投軍報效朝廷,你也從數千裡之外的遼東跑回來投軍,而且你們兩人都擅長騎兵作戰,馬芳從軍後成為俺答汗的勁敵、我大明的一代名將,你以後肯定也會成為威服建奴的猛將,這該不是天意吧!”
李榆低下頭猶豫了一會低聲說“老爺爺,我不想和諸申打仗!”
“你喜歡他們嗎?可他們乾了太多的壞事,上天也會懲罰他們。”
“我不喜歡他們殺人搶劫,可他們是我的長輩和朋友,我對他們下不了手。”李榆的頭低得更厲害了。
王象乾臉色一變,但很快就恢複如常,他慈愛地說道“娃娃,我看得出你是個心善的孩子,你不想殺人這沒有錯,不過,我相信如果那些建奴當著你的麵殺戮搶掠時,你肯定會拿著刀阻止他們的,好了,我們不談這些了,說說老酋哈赤還有你敬重的那個四貝勒皇太極是什麼樣的人。”
“他們都很了不起,算得上雄才大略,老汗在戰場上像神一樣英武,他打仗膽略過人、殺伐果敢,沒有人可以戰勝他,但我不喜歡他,他好像除了殺人搶劫就找不到解決事情的辦法,四貝勒就不一樣,他是個好人,對人慈祥,而且聰明有學問,他願意幫助窮苦的諸申、漢民和蒙古人,在諸申中深孚眾望,四貝勒和其他貝勒不一樣,他不喜歡殺戮劫掠,他想和大明和議,結束戰亂讓百姓過上太平日子。”
王象乾心裡歎口氣,這孩子還是太天真,這些亂世梟雄哪有什麼好人,不過他心裡更喜歡這個孩子了,他故意問道“你希望大明和建奴和議嗎?”
“那當然,不打仗了,兩國的老百姓都能過太平日子,老爺爺,這樣不好嗎?”李榆理直氣壯地回答。
王象乾笑了,就這麼個簡單道理恐怕很多人都想不明白,他想了想又問“這個道理沒有錯,可有人認為建奴隻是一幫造反的蠻夷,趁亂竊取了我大明的遼東,他們人口少國力弱,遼東的漢民又受建奴欺壓殺戮而心向我朝,隻要我朝大軍糧餉充足,器械精良,臨陣之帥又有專斷之權,五年之內即可平遼。”
“那是胡說八道,明軍連插漢都不敢打,哪裡是金軍的對手,我在金國時和明軍打過仗,明軍根本不敢和我們打,他們隻會躲進城裡保命,要不是我們死不起人,明軍連城池都保不住,而且遼東的漢民也不會支持明軍,諸申害得他們很苦,他們仇恨諸申,但更害怕明國,四貝勒讓漢民分屯彆居,分給他們土地,嚴懲諸申、漢官欺壓漢民,窮人還算有安身立命之處,明軍回來了,那些土地還會給他們嗎?哪些明國官吏能保證不欺壓他們嗎?”
“那麼,我大明就無法戰勝建奴了嗎?”王象乾有點生氣了,這小子到底是哪一頭的?張口就把自己和建奴說成“我們”,而且如此輕視大明,不過李榆說的都是大實話,他也找不出理由反駁。
“也不是沒有辦法,就是朝廷可能不會用,”李榆偷眼看了一下王象乾繼續說道“第一個法子就是拚人,諸申雖然善戰但人口實在太少,他們死不起人,國力更是無法與明國比,如果朝廷能選良將練精兵十萬,采取主動進攻的態勢,在兩三年內連續發起攻勢,要敢於深入遼東打硬仗,打敗仗也無所謂,隻要咬住金軍拚命打,所到之處全都打成一片糜爛,那怕是打幾次像薩爾滸那樣的敗仗,最後撐不住的也是金國,而且金軍最後一定會一敗塗地,這就是打死仗,要那些死心眼的人才乾得成,絕不能用聰明人,這樣的話五年平遼也不是沒有可能。”
王象乾連連搖頭,這種辦法最簡單實用,但大明根本玩不了,不是國力不行,而是大明從上到下聰明人太多、死心眼的又太少,乾不了這個活,李榆又接著講“另一個法子就是拚國力,如今遼西的防禦簡直就是胡來,從山海關到寧遠兩百裡,從寧遠到錦州兩百裡,錦州到大淩河又將近百裡,遼西的明軍在如此長的戰線鋪開,據堅城而守,更荒唐的是明軍還打不了野戰,這等於躲在窩裡挨打等死,那還守個屁呀!還不如縮短戰線,把軍隊、人口全部回撤,最好一口氣撤到山海關附近,這樣金國的戰線就要延長五百裡,以金國的國力根本支撐不了長時間的遠途作戰,甚至無法在錦州、寧遠長期駐軍,如此一來蒙古人肯定要進入寧錦一帶住牧,金國無法搶掠到明國的人口、財物,他們就沒本錢招撫蒙古人,而蒙古人想混飯吃肯定願意投靠富庶的明國,明國則可以集中財力、兵力死守邊牆,同時支持蒙古人與金國周旋、對抗,耗上個十年八年金國肯定崩潰。”李榆得意洋洋地講完他的長篇大論,然後不好意思問“老爺爺,我這樣想是不是有點缺德了。”
“娃娃,你比朝廷的內閣大臣、督師巡撫都想得明白。”王象乾苦笑道,他現在越來越喜歡李榆了,這個小毛孩子想的缺德主意居然和他在薊遼總督任上想的幾乎不謀而合,老頭子興奮了,硬拉著李榆陪他吃午飯,李榆臨走時,老頭子還叮囑李榆一定要在陽和多留幾天,沒事就過來陪他聊聊天,他老頭子最喜歡有出息的娃娃陪著他。
王老頭一興奮午覺都睡不著了,想起李榆說的話他就搖頭,連一個娃娃都明白的事,怎麼朝中那些滿腹經綸的大臣們就想不通呢,他初到遼東時就發現,遼東的情況與關內流傳的大相徑庭,這裡的情況複雜得多,遼東的漢民經過礦監高淮、總兵李成梁數十年禍害後,已經民不聊生,遼東百姓視大明朝廷猶如仇寇,而所謂的建奴也不是純粹的蠻夷,而是一幫半漢化的諸申和諸申化的漢民,他們與遼東百姓有著更親密的聯係,老酋哈赤幾乎是在百姓的擁戴下順利占據了遼東,而被趕出遼東的明軍則是一副頹態,遼東的衛所製已經破敗,軍戶成為受軍官欺壓的佃農,士兵成為無衣無食的乞丐,王象乾絲毫看不出這支軍隊有恢複遼東的可能。
王象乾在官場混了大半輩子,從朝堂到地方、從北方到南方,大大小小的官職乾了個遍,他采取了非常現實的做法,實際上就是李榆說的第二種辦法——拚國力,遼東經過遼沈、廣寧等幾次慘敗後,與王象乾同樣是地方官起家的王在晉接替熊廷弼出任遼東經略,王在晉也是個務實的人,兩人密切配合不露聲色地改變了朝廷的遼東方略,一係列新舉措被采用,與虎墩兔憨結盟,援助插漢從側翼威脅後金,安撫蒙古哈喇嗔部,將蒙古人引誘到錦州、寧遠附近,最重要的是將明軍撤向山海關一線,寧錦至大淩河一線實行移民清野,人口、財物全部向山海關遷移。
但在計劃實施的關鍵時候,帝師孫承宗來了,完全否決了王象乾、王在晉的策略,提出“遼土養遼人、遼兵守遼土”的口號,要寸土不讓、恢複遼東,孫承宗在皇帝和朝臣支持下趕走王在晉,出任薊遼督師,王象乾在遼東被擠得混不下去了也隻得告老回鄉,他前腳一走,孫承宗就上奏朝廷取消薊遼總督的官職。王象乾想起孫承宗就恨,這個蠢貨在京師朝堂呆慣了,就不願意睜眼看看實際情況,喊口號很容易,但做起來真會如你所願嗎?遼民、遼兵在誰手裡?是在李成梁的徒子徒孫手裡,那幫遼西將門會想狼一樣撲向遼西百姓,土地會成為他們的私產,百姓會成為他們的部曲,士兵會成為他們的家奴,有這幫王八蛋在,遼東百姓還不如在建奴那裡活得好。讓王象乾感到幸災樂禍的是,孫承宗這個笨蛋的報應來得也快,柳河之敗讓吹破牛皮的孫承宗現了原形,他練得遼兵敗得慘不忍睹,他花了大筆朝廷銀子建起來的車營連個泡都沒冒一個就煙消雲散,孫承宗本人也灰溜溜地回了老家高陽。
王象乾這次出山先到了山海關,他很想看看孫承宗當年的小跟班袁崇煥會如何囂張,讓他失望的是同樣喜歡吹牛的袁崇煥完全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滿口都是講的“撫”字,再沒有當年大叫收複遼東的狂勁,王象乾估計這個家夥也長不了——袁崇煥吹得牛比孫承宗還大,號稱要五年平遼,這話恐怕除了那個還不懂事的小皇帝,連他自己都不信,王象乾對這幫京師堂官出身的人早看透了,大喊大叫很厲害,做起實務來則糊裡糊塗,就比如從吏部調來的大同巡撫張宗衡,明顯就不如地方官做起來的副使宋統殷處事靈活務實。
王象乾又想到李榆,這孩子沒在官場呆過就是不一樣,淳樸善良惹人喜愛,他叫自己“老爺爺”時,讓人感覺到非常溫馨,這孩子受了不少苦,還是要設法幫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