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我要你家榆子給我拿回東勝衛、興和衛,虎墩兔憨垂死之徒,要是方便就把開平衛也給我拿回來。”杜文煥的話嚇得李槐幾乎坐倒,大明成祖隨手扔掉的三衛竟然要他弟弟拿回來,杜文煥拍拍頭上冒汗的李槐輕聲說道,“西北人苦啊!三邊之地土地貧瘠、人口眾多,出事是早晚的,而豐州、河套沃土千裡,養民六七十萬不成問題,現在邊外一片大亂、人口所剩無幾,正是趁亂取利的好機會,大明不要的土地我們要,這是西北人的一條活路。”
“叔,你想說服朝廷出兵嗎?這恐怕辦不到,朝廷沒這個眼光。”杜宏泰忍不住插了一句。
“我沒說讓朝廷出兵啊,朝廷的兵有進入大漠打仗的本事嗎?榆子是受韃靼擁戴的洪巴圖魯,我們隻要給他錢給他人,他就能控製大漠,我們用不著跟夷人打,夷人是我們的兄弟,必須把他們留下,有夷人存在,朝廷就不敢隨便插手,豐州才會控製在我們西北人的手中,這是盤大棋,前途難以預料,不過我很想賭一把,永年、伯希,你們願不願意賭一把?”杜文煥有點得意地說著。
“大帥下注了,我當然要奉陪,我就為西北鄉親賭一把。”孫庭耀立即拍胸脯答道。
“太過癮了,這才叫真賭,不就是幾萬兩銀子嘛,我沈家也跟一把。”沈守廉大叫著湊上前。
杜文煥大聲叫好,馬上讓眾人圍攏過來仔細商議,杜府書房這次聚會一直持續到半夜才結束,李槐走的時候已是兩腿發軟、臉色蒼白,幾乎是被杜宏泰扶著才出門上了馬。
蠻漢山,冬十一月,崇禎元年的第一個冬天很怪,朔風呼嘯而來刺骨的寒冷,但雪卻遲遲沒有下,無雪的冬天往往預示著明年的春寒和大旱,李富貴越來越害怕,自家的家底他最清楚,蠻漢山的糧食儲備應付到開春都困難,如果再來春寒、大旱那肯定要餓死人的,更讓他心驚肉跳的是關內的情況更糟糕,西北大旱就不用提了,山西、北直隸和山東今年也有旱情,糧食出現減產,這對於糧食主要依靠從關內輸入的豐州來說絕對是個壞消息。
李富貴一發飆,豐州就得抖幾下,天既然不下雪,那就繼續乾活,大鍋飯的優越性一定要發揚光大,各千戶所、百戶所除了老弱病殘全部去挖水渠、建水窖,豐州不缺河流,隻要把水能引到田間地頭,再有大量的水窖收集雪水、雨水,李富貴自信能與老天鬥一鬥。
豐州蒙漢百姓全部被動員起來,鄂爾泰和那木兒也整天忙個不休,幫著李富貴搖旗呐喊,烏蘭、巫浪哈兩位夫人走遍了各個千戶所,號召部眾們積極行動起來,為明年的生存而勞作。百姓們雖然一肚子怨言,背地裡把李富貴罵得要死,但看到李富貴那張白白淨淨的圓臉變得又黑又瘦,也沒什麼話可說了,道理誰都明白,想活下去就得多乾活。
李富貴除了抓生產,還在抓商貿,趙吉被他逼得雞飛狗跳,現在不打仗,但他也不讓趙吉閒著,趙吉和那幫乾過馬賊的兄弟必須保護通往長城各個馬市的商道,而且還要打擊竄入豐州的各路馬賊和不法商販,即使察哈爾人進來也照打不誤,總之豐州絕不允許彆人來搶食,誰想到豐州做生意,必須和他的人,也就是馬奇打交道。
馬奇現在日子過得美,欠的債還清了,還賺一筆,李富貴為他新組建了商市司,馬奇搖身一變當了掛千戶銜商市司大使,畢力格、方谘昆當了他的副使——畢力格通商大使的官職沒了,但他也沒話可說,馬奇這個前督標遊擊簡直就是個人精,能力比他畢力格強多了,而且他的千戶銜也沒變,方谘昆才掛試千戶銜。
馬奇非常熱愛他的新工作,豐州不但給他充分施展奸商天賦的空間,而且還有人給他撐腰壯膽,他一上任就把豐州的走私大業提高到一個新高度,馬市在他眼裡就是個擺設,隨著大批明國官員和守堡官兵被他落下水,大明那道堅固的長城已經擋不住他走私的腳步了,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出來活動——這家夥一到夜晚就精神亢奮、兩眼放光,邊牆某個關堡就會為他打開,豐州的牲口、皮張、木材進入關內,而關內的糧食、布匹、生鐵則運出關外。馬奇的事業發展順利,他把矛頭又指向了大明的央企——太仆寺,煽動關內、關外商人對太仆寺大同、山西分司進行貿易製裁,這個號召得到了商人們的一致擁護,一貫吃霸王飯的太仆寺分司日子很難過,他們為大明擔負著收購牛馬駝驢的任務,另外朝廷還給他們發了“市本”做生意為朝廷賺錢,以前央企好賺錢,太仆寺的人利用馬市不但能給兵部增加一大筆收入,而且個人的腰包也裝得滿滿的,但有了專挖大明牆角的馬奇,他們的好日子快到頭了。
李榆對馬奇的工作也非常滿意,他決定下次打到獵物時,一定要送老馬一大塊肉,不過還沒等他去打獵,老馬和方谘昆就找上門來,神神秘秘告訴李榆,他們抓到了一個明國錦衣衛的奸細,而且人都已經被他們綁來了,李榆一見被押上來的人大吃一驚,這人居然是過去在庫庫和屯開商棧的張世安張老板,張老板見到李榆就大呼冤枉。
“大統領,這家夥就是明國錦衣衛的走狗,我們哥倆在明軍時見過他,這條狗過去受命在庫庫和屯隱藏,現在又混到我們商市司的商隊裡麵,肯定是明國派來監視我們的奸細。”馬奇肯定地說,張世安的身份瞞得住彆人,可瞞不住在宣大總督身邊混的馬奇和身居參將要職的方谘昆,他倆發現這個錦衣衛出現在自己的商隊時嚇得要命,倆人都以為是朝廷派人要抓他們了,於是先下手為強,直接把張世安綁了交給李榆——直接下手殺朝廷的錦衣衛他倆還是心虛,借李榆的手殺人最好。
“大統領,明國心懷叵測,竟敢派這個東西來豐州川,老哥替你把他扔出去喂狼算了,神不知鬼不覺,明國丟了人也不好找我們。”方谘昆在這兒呆了幾個月,也是開口就把大明叫成明國,他最怕的就是朝廷找他算賬,恨不得早點把張世安宰了。
“參將大人,不,大統領,我老張是好人啊!你是知道的,我是錦衣衛不假,可我從沒想過害人啊!我就是在錦衣衛混口飯吃,我也得養活老婆孩子啊。”張世安一聽說要把他扔出去喂狼嚇得眼淚都出來了,跪倒在地向李榆苦苦哀求。
“老張,你這是怎麼回事,快起來,”李榆看到張世安這副可憐樣,上前把他拉起,和藹地說道,“我是大明的靖虜參將,你是大明的錦衣衛,大家是一家人,你用不著害怕,把你的事說清楚就行了。”
“對,你老實交代,錦衣衛派你來乾什麼?”馬奇、方谘昆喝到。
張世安很老實,戰戰兢兢把自己的事交代了一遍,張世安祖上有功,被皇帝賜世襲錦衣衛總旗之職,到他這一輩已是五六代了,總旗職位留給了他,但他們家吃香喝辣的時候早過了,錦衣衛裡沒人瞧得起他這個窮小子,他在京師混了幾年不招人待見,就被派到庫庫和屯長期潛伏,主要任務是監視板升的白蓮教餘孽,張世安這一潛伏就是五年多,白蓮教眾逃亡豐州是嘉靖朝的事,幾代人過去了,板升的漢人各過各的日子,誰還信什麼白蓮教,張世安無所事事混日子,上麵的人也好像把他忘了,餉銀發了不到一年就不管他了,張世安明白過味來,這分明是人家欺負他沒錢沒靠山,故意把他打發到關外叫他滾蛋,張世安有骨氣,就是不低頭求人,自己做起了買賣還討了個當地人做老婆,日子過得也舒坦,要不是插漢西侵,他這輩子就打算這樣混下去了。
豐州大亂之後,張世安逃回關內,這時錦衣衛突然想起他來,派人找到他,張世安這才有機會回到京師,並且把這幾年知道的豐州當地情況報告給上官,錦衣衛總算有了點實貨向東廠交差,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為此專門召見了他,勉勵一番後直接提升他為錦衣衛百戶,又把他打發回豐州,任務是監視蠻漢山這幫韃靼。
張世安交待完後,哭喪個臉說“大統領,我真的什麼都沒乾,我回來就是打算繼續做買賣,錦衣衛連欠餉都沒給我補,我憑什麼給他們賣命。”
李榆聽著笑起來“既然你沒乾壞事,我抓你乾什麼,你去做你的買賣去吧。”
“不行,不能放他走,”馬奇、方谘昆兩人異口同聲說道,馬奇解釋道,“這家夥說的倒可憐,可錦衣衛的人心如毒蠍,萬一他把我們賣了怎麼辦,那我們哥倆可太冤了。”
“老張,我把話說明白,到我這裡的人都是我兄弟,也包括你在內,誰想害我的兄弟,我絕放不過他,就是你們錦衣衛指揮使來了也一樣,這是豐州不是關內,你自己想清楚,想留在這兒就休想動我的人。”李榆點點頭,厲聲說道。
張世安立即指天發誓,絕對不會害人,李榆冷笑一聲道“你老張隻要好好做人,我絕不會為難你,但你要敢胡來,我也有的是辦法處置你,明軍就要進豐州了,但他們那點本事翻不了豐州的天,我就要去見他們了,你們自己談吧,誰都不許胡來。”
李榆轉身走了,馬奇、方谘昆冷冷地瞧著張世安,張世安一頭的冷汗,李榆可以放過他,但這兩個人一樣可以製他於死地,豐州這地方地廣人稀,殺個人實在太容易,連屍體都不用埋,一夜功夫就能被野獸吃個乾淨。
“兩位大哥,咱們一塊做生意好不好,小弟不才,但邊商這一塊還是很熟的”張世安急得滿頭大汗說道,馬奇、方谘昆根本沒反應,張世安更急了,“大同邊牆我最熟悉,守備的官軍我也認識不少,我知道幾條隱蔽的小路可以到邊牆下,咱們可以偷偷挖開個口子,保管能過貨物和牲口。”
馬奇、方谘昆又是一陣冷笑,這一手他們早乾過了,邊牆上已經挖了幾個口子,而且用磚頭、泥土糊了一遍,隨時可以打通,這是他們應付突發情況的後手,馬奇想了想問道“老張,你敢不敢販私鹽,你要是敢做這個殺頭的買賣,那我們就是自己人,從今以後大家一塊做買賣。”
“敢,我他媽的什麼都不怕,販私鹽就販私鹽,我乾了。”張世安也豁出去了,不乾點掉腦袋的事,這兩位肯定不會放過他。
馬奇、方谘昆這才露出笑臉,李富貴的私鹽作坊產量小的可憐,一個月也不過幾百斤,賺不了幾個錢,馬奇、方谘昆很大方地把這個掉腦袋的生意交給張世安,這也是他們終身後悔的事,幾年之後張世安一躍成為山西、北直隸最大的私鹽販子。
李榆出了蠻漢山大營直奔大同而去,大同巡撫張宗衡又給他找麻煩了,王象乾在與察哈爾和議後就算辦完差使回家了,兵部右侍郎魏雲中調任宣大總督,魏雲中上任後召見過李榆一次,宣讀了任命李榆為靖虜參將的詔令,然後就把他打發回去,從此就對他不聞不問,而李榆的頂頭上司大同總兵滿桂連正眼看他的興趣都沒有,李榆想見他一麵都很難,大同撫夷總兵王牧民對李榆倒不錯,可惜這家夥自己也是混飯吃的,手裡無權無錢,除了陪李榆胡吹一頓什麼忙幫不上,對李榆比較上心反倒是張宗衡,把他叫去訓了幾次話,而且提醒他與插漢虛與委蛇也就罷了,休想腳踩兩隻船。
張宗衡最近突發奇想,打算派出官吏和明軍進入豐州,大同鎮上下立即被攪得雞飛狗跳,巡撫大人想為皇上開疆拓土的心情大家都可以理解,但問題是沒有那個官吏願意去,那地方窮得連飯都吃不起,哪有油水可撈,而且遍地是蠻夷,哪天被人黑了都不知道是誰乾的,誰去誰就是傻子,宋統殷也嚇了一跳,趕緊寫信勸阻,豐州乃蠻夷聚居之地,邊遠苦寒、衣食短缺,數萬夷眾以何養之?且無城池壁堡可守,得之既易而守之更難,若犯險據之,恐日後失事之罪可待矣!
張宗衡讀完信也驚出了一身冷汗,從此把派官的念頭徹底打消了,但兵他還是要派的,他想以此宣示大明主權、震懾腳踏兩隻船的李榆,於是通知李榆來大同商議駐軍豐州的事。大統領府對此非常反感,鄂爾泰和那木兒就堅決反對,趙吉甚至聲稱如果明軍進入就立即予以殲滅,隻有李富貴不把這當回事,不就是來幾個明軍嘛,沒什麼大不了的,就他們那副熊樣還能翻了天,成祖皇帝在位時的精銳明軍在邊外都站不住腳,退出了東勝、興和、開平三衛,現在大同鎮的兵來了也是當逃兵的料,不過李富貴強調,明軍進豐州可以,但軍餉、給養和軍械我們一概不管,相反我們還得向大同伸手要軍餉,他們是明軍,我們當然也是明軍啊,他們有軍餉,那我們也要有軍餉。
李榆到了大同巡撫衙門,張宗衡見到他隻是隨便勉勵了幾句,就打發他到大同知府衙門找大同知府馬士英和大同總兵滿桂去談,於是李榆又去找馬士英,馬士英還是老樣子,見人三分笑,招呼李榆坐下,又派人去請大同總兵滿桂。
大同官員中李榆對馬士英的影響非常好,這個人腦子靈不死板,待人處事也比較隨和,和他談事比和張宗衡談暢快得多,馬士英和李榆一邊等滿桂,一邊閒聊起來,馬士英突然說起馬市的事,太仆寺分司向他告狀來了,說他們收不到牛馬牲口,可關內卻出現大量從關外來的牲口,甚至還有些戰馬,價格也比他們太仆寺過去賣的低,老馬問李榆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李榆一臉委屈地說,太仆寺分司收購牲口心太黑,一頭牛才換一石多的米,一匹好馬連十兩銀子都不給,豐州的牲口販子肯定不願意和他們做生意,誰給的價高他們就賣給誰,這誰也管不著,至於關內的事他怎麼知道,太仆寺分司想不通就自己去查吧。
老馬笑了,鬼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但誰敢真的去查?他擺擺手說“這件事就不提了,你那個窮地方不做點生意,人早就餓死光了,該怎麼辦你自己琢磨,隻要不出大事就行。我們大同鎮的邊商生意做得還不錯,宣府鎮那邊就倒黴,插漢堵住了宣府邊外的商道,這幫土蠻又窮又笨,和他們沒法做買賣,可苦了那邊的邊商了,本官在宣府的故友推薦了幾個張家口的商人過來,李參將能否給他們行個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