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正月十五剛過,大統領府命令入關部隊向東勝衛集結,自偏頭關進入山西,豐州各地又歡騰起來,老豐州人越來越把出兵打仗當成掙錢機會,隻要聽說豐州要打仗就滿心歡喜,削尖腦袋把家中子弟塞進隊伍,危險嗎,一點也不覺得,好像每次出征除了帶回大量的戰利品,也沒見死幾個人呀!新豐州人開始還舍不得自己的子弟,不過在老豐州人的影響下,很快也想通了,在家裡種莊稼總歸是窮,要想發家致富還是得出門找錢。
李富貴、馬奇從蠻漢山一路跟著隊伍到了偏頭關,不是來送行,而是送他們的私貨——這個冬天可把工商司憋壞了,要做樁大買賣把損失補回來,利用山西軍商將豐州貨物直接賣到內地,利潤至少翻倍。這次隨軍攜帶入關的馬駝牛驢有四千餘頭、私鹽二十萬斤,此外還有幾十車藏在草料下的軍械——山西軍商的老大王國梁幾乎是迫不及待要求豐州軍械,有多少要多少,質量差點也無所謂,而且給的價錢也高,尤其是豐州產二兩重箭賣到五錢銀子一枝,這簡直是暴利呀,李富貴用屁股都想得出這些軍械賣給誰。
“老白,這次你們入關首要是把生意做好,剿賊的事不打緊,我提醒你呀,生意賺不到錢,你們餓個半死逃回家都有可能!”李富貴還在教訓白顯誌。
白顯誌不以為然地扭頭望向李榆,李榆皺了皺眉說“生意上的事你不用管,全都交給範二喜,你隻管帶兵打仗。”
一旁的範二喜立即挺直了腰板,他去年回到豐州後,就一直留在偏頭關附近,與關內的王國梁隨時聯絡,暗中操縱山西軍商的不法活動,這次他也要隨隊伍入關,還被任命為軍中讚畫軍務,實際上就是掌管隨軍生意。
李榆想了想,又對鄭重說道“白副將,此次出兵務必小心謹慎,把我豐州子弟安全帶回來即是大功,我們承受不起太大的傷亡啊,凡優勢不大之仗不打,攻城死守之仗不打,孤軍深入之仗不打,糧草不足之仗不打,士氣低落之仗不打,地形不利之仗不打、敵情不明之仗不打、天氣險惡之仗不打……”
“大統領,你乾脆告訴我什麼樣的仗能打吧?”白顯誌已經在撓頭頓足了。
“我明白,就是挑光占便宜不吃虧的仗打。”範二喜馬上插話。
李榆揮揮手示意他們該走了,白顯誌、範二喜對李榆拱手告彆,撥轉馬頭追上自己的隊伍,浩浩蕩蕩的人畜大軍緩緩進入偏頭關。
送走了入關大軍,東勝衛指揮使巴圖陪著李榆一行人又到了東勝衛城——其實就是洪武朝明軍棄守東勝衛後留下的一片廢墟,豐州設立東勝衛後,在原地清理出些殘磚爛瓦,搭建了一些房屋、窩棚和帳篷,又打出了兩口水井,把這裡用木柵一圍,就成了東勝衛的大營所在地,不過老百姓喜歡稱這裡是衛城。
“部隊過河後有回信嗎?”李榆到了巴圖的大帳內坐定,立刻就問道,他此行另一個目的是迎接杜文煥,按照杜帥的來信所說,這幾應該從神木堡方向出邊牆,東勝衛同知杜宏泰早就帶領八百騎兵過黃河了,李榆到了東勝衛後再次派出孟克率兩百飛虎騎接應——黃河以西是鄂爾多斯人的地盤,誰知道這幫窮瘋了的家夥會不會攔路打劫,還是小心點為妙。
“還沒有,用不著擔心,這兩天也許就接到人了,過河的兵力足夠了,不會出事的,”巴圖顯得很輕鬆,笑著對李榆說道“鄂爾多斯殘破、窮困之極,人口也所存無幾,杜宏泰還打算遷一個千戶所過河種地,我覺得他說得有理,黃河邊土地肥沃,荒在那邊太可惜。”
“東勝衛的土地、牧場不夠用嗎?”李榆不滿地搖搖頭,杜宏泰也向他提出過這個建議,但被否決了,他明白杜宏泰有心占領鄂爾多斯,將延綏與豐州連成一片,而陝北那個爛攤子卻讓他懼怕,巴不得離得越遠越好。
“東勝衛再設依塔克千戶所後,已有七個千戶所,豐州的人口以後肯定也會增加,拿下河西對我們有益無害。”巴圖想了想答道,他是第二副統領,第一副統領劉興祚年紀大了,而且身體不好,顯然是個過渡性人物,李榆一旦有意外,豐州這副擔子就有可能落到他的肩上,可他挑得起這副重擔嗎,他心裡發虛呀,也許有開疆拓土之功會好一些。
李榆盯著巴圖緩緩說道“你隻看到了土地和軍功,卻忘了豐州的根本策略是製衡,豐州各方勢力錯綜複雜,保持其相對平衡,才有可能維持豐州的穩定和發展,最終實現‘同族異俗’的構想,而控製河西延綏邊外,必然導致延綏人在豐州的勢力驟然增強,那時豐州的製衡之策如何實行?以前土默特人勢力太大,我們引入察哈爾人,等土默特人與察哈爾人合流形成蒙古勢力後,我們又大量引入關內漢人,以此來平衡豐州各方勢力,移民之後情況倒過來了,關內漢人的勢力變得異常龐大,而蒙古勢力則大為減弱,這樣下去會出事的,你把依塔克的人拉進豐州很好,但這還遠遠不夠,必須讓更多的蒙古勢力進入豐州,比如察哈爾人、鄂爾多斯人,在各方勢力平衡之前,必須壓製豐州漢人的勢力過分擴張,你明白了嗎?”
巴圖陷入沉思之中,李榆微微一笑說道“豐州的大統領不是靠打仗殺戮坐得穩的,而是靠給百姓一塊亂世求生的太平之地得來的,你想明白這一點,豐州才會交到你手中,如果你實在想過河種地,那就去吧,但絕不能和鄂爾多斯人開戰,相反還要儘力把他們拉進豐州,什麼時候你有把握在鄂爾多斯實現製衡了,那時你就可以把延綏甚至甘肅、寧夏三鎮邊外全拿過來。”
“漢民,謝謝你,我還要好好想一想,”巴圖摸了摸頭,笑著對李榆說道,“我覺得你跟過去不一樣了,變得越來越有學問,你現在也認真讀書了嗎?”
“逼出來的,沒事就瞎想,書還是照樣讀不進去。”李榆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李富貴、馬奇去東勝衛的工商分司、課稅分司查問情況,這時也回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黑瘦的中年漢子,三人似乎在說著什麼,吵吵鬨鬨進了大帳。
“我說怎麼晉商都跑到興和、豐州兩衛,秦商卻在東勝、宣德兩衛紮堆,原來是這幾個家夥事先就把地盤分好了,我們還被蒙在鼓裡。”馬奇氣鼓鼓地叫道,他剛才檢查工商分司的堪合,覺得不對勁,找來幾個秦商一問才知道,孫庭耀和李建極已經談妥了交易,兩人把豐州四衛瓜分了,沈守廉的老窩在南直隸有點鞭長莫及,蠻漢山大營直轄地帶成了他的勢力範圍。
李榆皺了皺眉,這些日子不斷有晉商、秦商打著李建極、孫庭耀的旗號進入豐州,申領經商堪合時確實出現了這種情況,不過大統領府沒把這當回事,窮鄉僻壤的豐州有人來經商就不錯了,誰在乎他們到哪兒做生意。李榆沒說話,眼睛看向那個黑瘦漢子,這個人的長相不像中原人,個矮瘦小、唇厚麵黑、顴骨凸起,說話的腔調與洪承疇略有點相似。
“此人陳得才,廣東佛山人氏,原為肇慶鎮匠戶,此次受孫庭耀之托來東勝衛開辦鐵廠,這家夥有點難纏。”巴圖低聲向李榆介紹。
“大帥,小人有話要說,我們從陝西千裡迢迢來到這裡,為什麼不給我們發鹽場堪合?”陳得才向李榆跪下就大聲叫起來。
“老陳,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嗎,我東勝衛自己要開鹽場,你是明國人,‘官山海’的道理不會不懂,明國允許你們私開鹽場嗎?你開鐵廠的不要管開鹽場的事。”巴圖沒好氣地說,這家夥在佛山乾過鐵廠,據孫庭耀的來信說,此人是製鐵高手,蒙古人有重視工匠的傳統,巴圖對這類人也得禮讓三分。
“我的東家已和大帥談好,可儘取鹽鐵之利,我受東家之托掌管東勝衛秦商事務,當然要問個明白,指揮使大人休要怪小人無禮。”陳得才也是倔脾氣,仗著東家有錢就敢和巴圖吵。
“你們想把鹹水海子都要走,那我們吃什麼?我豐州離了你們一樣能製鹽,休要胡攪蠻纏。”巴圖氣得真想一腳把這家夥踹出去。
“指揮使大人既然如此說,那小人就請大帥評評理。”陳得才毫不退讓,把頭又轉向李榆。
“你起來吧,豐州沒有跪拜禮,有理也要站著說嘛,你還是請李襄理評評理吧。”李榆笑起來,這倆人吵嘴真好玩,巴圖說的是蒙古味的山西話,陳得才是一口廣東口音的官話,南腔北調混在一起吵比唱戲還熱鬨。
“我們確實答應過你東家可取鹽鐵之利,不過,鹽池可沒答應給你們,”李富貴想了想,緩緩地對陳得才開口道,“這樣吧,鹽場堪合可以發給你們,你們可以取鹹水製鹽,但不能將鹽池據為己有,孫伯希來了我也是這樣說,你們做生意也得讓彆人有錢掙,豐州的一山一水都不會讓那一家獨占,這很公平吧?”
陳得才有點不甘心,馬奇拍拍他的肩膀說道“陳掌櫃,你該滿意了,做生意是憑本事賺錢,天下哪有什麼獨家生意可做!”
陳得才嘀咕了幾句,垂頭喪氣走了,李榆突然捂著肚子笑起來,這個小黑人太好玩了,巴圖卻是滿肚子火,很不滿地瞪了李富貴一眼。
“副統領,不把生意交給彆人做不行呀,我們的鹽場最多再乾兩年就撐不住了。”李富貴搖著頭歎息道。
豐州的官辦鹽場能興旺一時,很大程度得益於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下水海子周圍布滿了長年累月形成的鹽晶,砸下來重新熬製就能得到精鹽,但鹽晶再多也經不住長期的采取,可供采取的鹽晶如今越來越少,鹽場不得不派人到彆處的鹹水海子采集鹽晶,如此一來浪費人力、財力,也減少了私鹽的利潤。解決方法是現成的,那就是造鹽田曬鹵水,再用鹵水煮鹽,但這必須有大量錢財投入,豐州財力有限,擠出這筆錢並不容易,而且也同樣會增加製鹽的成本。與此相反,豐州的老百姓也發現煮鹽有利可圖,豐州的大小鹹水海子有的是,有口鐵鍋就可以製鹽,豐州改製之後,老百姓自己就在鹹水海子邊乾開了,而且還理直氣壯地說公家能賺的錢他們也能賺,老百姓負擔輕、經營靈活,製出的鹽質量好價格還便宜,豐州人更樂意接受,豐州私鹽大舉進軍關內市場的同時,自己老窩的市場卻被老百姓的私鹽衝擊得七零八落,有時還得向老百姓收購私鹽銷往關內。
大統領府對自己的官辦鹽場產量、利潤下滑憂心忡忡,鄂爾泰是個典型的蒙古自由主義者,直截了當說既然自己做不下去,那就索性放開讓大家做,官員們也逐漸想開了,與其養一堆鹽官胡亂折騰,還不如放開經營,老百姓賣的鹽越多,我們收的稅也越多,再說向關內販私鹽的渠道都在我們手裡,收老百姓的鹽賣利潤更高,算下來我們一點也不吃虧。
“其實我們早該想到這一點了,明國鹽政荒馳就是前車之鑒,既然大統領府都不想做這個生意了,東勝衛更沒本事做,還不如趁早交給彆人做,”李富貴最後說道。
巴圖想了想又問道“明國鹽政荒馳世人皆知,但究竟怎麼回事卻不清楚,李襄理能否賜教?”
李榆搶先說道“巴圖,我給你講吧,明國開國之初鹽政采用開中法,鼓勵商人向邊鎮輸糧、輸布,換取鹽引以獲販鹽之利,山西等地還一度興起商人屯田以供糧草,邊鎮供給由此得以保障,商人也在其中大有所獲,而朝廷見有利可圖就濫發鹽引,造成有引無鹽,有點像他們濫發寶鈔,反正倒黴的是老百姓,商人供給邊鎮反深受其害,甚至於傾家蕩產,開中法也因此難以維係,明國鹽政從此混亂。弘治朝戶部尚書葉琪再出錯招,改開中輸糧、輸布為輸銀換引,商人出錢就可換取鹽引,朝廷似乎多了些收入,卻忘了供給邊鎮的初衷,商人無心供給邊鎮而移做他業,商屯也隨之徹底荒廢,從此邊軍供給成了朝廷再也擺脫不了的沉重負擔。如今朝廷實施的是萬曆朝淮鹽道袁世振的‘綱鹽法’,明國鹽政就此一塌糊塗,販鹽成了官商勾結的霸道生意,的把鹽價抬得奇高,引得私鹽販子滿地跑,除了養肥了一大幫鹽官、鹽商,卻一無是處。”
“何為綱鹽法?”巴圖好奇地問道。
李榆得意了,故作深沉地講道“這個綱鹽法嘛,就是將有勢力的鹽商按所屬地方分作十綱,未編入綱者不得販鹽,說白了就是官員把看不順眼的人趕開,找自己認為合適的人做這樁賺錢生意,不勾搭到一塊才見鬼呢,其實就是做霸道生意。朝廷把賬還算得精,每綱二十萬引,每引折鹽三百斤,或銀六錢四厘,另交稅銀三兩、公使銀三兩,按此計算朝廷從中每年可得銀一千二百餘萬兩,不過我隻聽說魏忠賢派爪牙收到過二百萬兩稅銀,其他時候遠不及此數。私鹽販子肯定不會繳稅,養肥的鹽商有貪官撐腰也有辦法偷稅漏稅,朝廷收不到稅錢還遭天下百姓痛恨,明國鹽政簡直是個笑柄,朝廷做不好的事,我們照樣做不好,所以說霸道生意不能做,索性把這樁生意讓給大家做,我們隻管專心收稅好了。”
“明國官鹽生意沒得做,市麵上大約有七成是私鹽,我聽張世安說他把私鹽都賣到皇宮外麵了,還是錦衣衛的人幫他賣,副統領,這樁生意不好做,還儘遭人挖牆腳,我們就這麼點官員,管也管不住,還是彆死攥在手裡了。”馬奇也對巴圖說道。
“好了,不用再說了,霸道生意不能做,這個道理我懂,”巴圖擺擺手,睜大眼睛看著李榆說道,“漢民,你行啊,這麼複雜的事你也懂,你確實是越來越有學問了!”
“巴圖,你千萬彆誇我,其實我也是前兩天剛聽彆人講過的,向你現炒現賣一番。”李榆趕忙答道。
眾人一聽全都笑起來,“霸道生意不能做”從此成了豐州官員的口頭禪。
兩天後,杜宏泰派人回來報告,他們在神木堡邊外已經接到杜帥一行人,孫庭耀、李榆的大嫂、二嫂還有兩個侄子——李曜、李暄也在其中,正在向東勝衛趕來,明天中午之前就能過黃河。李榆鬆了一口氣,派人通知蠻漢山的李槐,自己則準備第二天一早到黃河邊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