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閃電河也叫上都河,發源於群山之間,流經舊上都城、獨石口、多倫諾爾,再一路向南進入北直隸,成為關內人熟知的灤河,最終從天津彙入大海。進入八月中旬,正是草原水草豐美之時,秋風徐來綠浪翻滾,閃電河如同一條玉帶纏繞其間,給美麗的金蓮川草原更添一份美景,沒有戰亂的日子裡,牛羊悠閒遊蕩,炊煙嫋嫋升起,蒙人、漢人可以儘情享受上天賜給他們的這份恬靜安詳。然而蜂擁而來的鐵騎打破沉寂,草原上旌旗蔽日、號角長鳴,豐州軍與金軍隔河紮營,這片草原成為雙方對峙的戰場,能否消弭戰端重新恢複平靜就看雙方的談判結果了。
豐州與金國的談判約定在東岸邊舉行,飛虎營天還沒大亮就涉水過河,迅速在河邊控製了一大片草場,然後列開騎陣警戒——多爾袞是個危險人物,這家夥學了太多的陰謀詭計,李榆也不得不防他一手,為了以防萬一,在對岸的小樹林裡還隱藏了十尊火炮和數百名配備抬銃、步銃的豐州軍,金軍在相隔不足一裡處也同樣如臨大敵,五百精銳鐵騎早早列陣相待。
快到正午時,李榆、劉興祚、阿薩裡和剛趕到的布顏圖抵達會談地點,專門被拉來打圓場的常書自然也少不了,他的處境最尷尬,身份是金國通商大使,情感上卻越來越傾向豐州,要不是好朋友那木兒、雲榮反複勸導,再加上李建極答應從關內給他再找些書做誘惑,他真不想趟這個渾水。金國方麵,多爾袞、嶽托、薩哈廉、豪格一起參加談判,也幾乎同時到達,這基本算雙方最高級彆的會談了。
雙方除了布顏圖比較陌生,其他人用不著介紹,簡單寒暄幾句就一起坐下,一邊吃一邊談,多爾袞卻突然發難,指著阿薩裡說道“我認識他,他以前是我父汗的侍衛,一個叛逆奴才而已,有什麼資格坐在這兒?”
阿薩裡眼裡立即噴射出怒火,手不由自主按在刀柄上,李榆一把按著他,指著多爾袞冷冷地喝道“你在侮辱我,他是奴才,那我是不是奴才?”
“阿薩裡是豐州軍務讚畫處讚畫,都督僉事,相當於我國三等昂幫章京,墨爾根代青不必介意。”常書趕緊打圓場,嶽托也悄悄拉了一下多爾袞,這家夥才閉上嘴,頭一仰再也不瞧阿薩裡。
“墨爾根岱青打的仗還是太少,不懂得軍功得來之艱險,我豐州的都督僉事那是一路從屍山血海裡走出來的,不比貴國的昂幫章京身份差,”李榆陰冷地挖苦了一句,不等多爾袞還嘴,臉色一變又嚴肅地說道,“諸申說話直來直去,宣府邊外我是絕對不會讓的,我必須為豐州的長遠做打算,誰敢來搶我就打誰,無論是金國還是明國。”
以絕對優勢兵力三天沒打下獨石口,額魯的腰杆硬了,嶽托三人不由得瞟了一眼多爾袞,多爾袞臉一紅指著李榆、劉興祚怒吼道“額魯、愛塔,大金待你們不薄吧,可你們做了些什麼,我們打京畿你們偷襲,我們打大淩河你們偷襲,如今又故伎重演,你們兩個背信棄義的小人,今天敢搶宣府邊外,明天說不準就會狗膽包天偷襲遼東,我大金兵天下稱雄,信不信我們滅了豐州?”
“墨爾根岱青,你嚇不住我們,也許將來我們真會打遼東,不,是解放遼東。”阿薩裡不會放過多爾袞,得意洋洋揮手答道。
“叛逆!”多爾袞跳起來拔刀,阿薩裡手更快,手中刀已指向多爾袞的脖子,雙方的侍衛隨即衝上來出刀相向,常書的臉都嚇白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嶽托馬上起身喝退侍衛,劉興祚也憤怒地連踢帶踹把阿薩裡趕開,侍衛們退下去後,眾人又重新坐下接著談。
“墨爾根岱青,你說的我都承認,我本來就是豐州的守戶之犬,沒打算當君子,但我是拿刀拿槍真乾,可你呢,派人到京師說我的壞話造我的謠是你乾的吧,這套反間計的手法隻有你身邊的漢臣想得出來,這也不算君子所為吧?我在京師也有人,你們的一舉一動我都清楚。”李榆不動聲色地喝著茶說道。
多爾袞氣的要吐血了,這還就是他乾的,想賴賬都不行——範文程、高鴻中一幫漢臣給他出主意,派人潛入京師抖李榆的老底,順帶製造謠言,挑撥朝廷對李榆生疑,但這一招根本沒用,朝廷從來就不信任李榆,這家夥乾的壞事太多,淩遲他十遍都不解氣,但李榆太強悍,不僅不能惹他,還要哄著他彆鬨事,說李榆的壞話就是給朝臣添堵,破壞大明的穩定局麵,結果派到京師的細作不但勞而無功,還有幾個倒黴蛋被錦衣衛抓去剮了。
劉興祚再加一把火“墨爾根岱青,老汗活著的時候就說你讀書讀傻了,你越來越不像諸申,反而更像是漢人,貝勒中我們最不信任就是你。”
“對,我也覺得他像不守信又自以為是的明國人,你們能不能換個人?”布顏圖馬上隨聲附和。
糟了,多爾袞成了對方的眾矢之的,貝勒們心裡暗樂,連哄帶騙把這個暴跳如雷的家夥拖到一邊,最狡猾奸詐的多爾袞剛登場就被按下去。
“好吧,我們就按老諸申的方式談,宣府邊外是我們流血拿到手的,要占也可以,但必須付出代價,這很公平吧,”嶽托一臉嚴肅,指著李榆、劉興祚提醒道,“不要再打著蒙古汗國的招牌蒙混過關,蒙古汗國早已煙消雲散,連察哈爾汗自己也不好意思提,今天是我大金與你們豐州談。”
“我必須告訴你們,我們認為凡居住一地的人民結成一個共同體,並自願排除外來乾涉與這個共同體相互維護,那麼這個共同體就是一個獨立的國家,你們想好了,與豐州談就意味著承認豐州與金國地位相等。”布顏圖答道。
“可以,但你們也必須與我大金公開結盟,你們是獨立國家了,這並不為難吧?”薩哈廉一臉嘲笑說道。
當然為難了,與金國公開結盟就是向明國宣戰,布顏圖哪敢答應,李榆沉思著擺擺手“我們有我們的現實情況,有些事現在不必談,你們把宣府邊外放在我們嘴邊就是等著討價還價,直接說你們的條件吧。”
“接受劄薩克製,向大金稱臣,或者與我們公開結盟,共同討伐明國,我們可以支持你稱汗建國,你們也不能總躲在我們後麵占便宜吧。”豪格得意地仰著頭,對李榆說道,“額魯,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嘛,還是合到一起過日子算了,父汗說了把你當親兒子看,回盛京封多羅貝勒,不回去就封個汗,對你夠好了吧。”
“還有,你們的心太黑了,向我國輸出糧食、布匹征收的關鈔稅高達貨值的一倍以上,這到底誰在養活誰?”薩哈廉也憤怒地吼道。
劉興祚立即答複“豐州信奉‘自由、平等、仁愛’,與金國全然不同,我們還是各走各的路,共同討伐明國更不可能,你們上不了明國的船還想把我們拖下水,彆做夢了,豐州議事院絕對通過不了。”
“我們是對糧食、布匹征重稅,但從沒有強迫你們買吧,你們也可以對人參、皮張征重稅嘛,我們絕不介意。”布顏圖笑嗬嗬地說道。
金國貝勒們發怒了,跳起來和劉興祚、布顏圖大吵起來,常書又開始打圓場,卻被暴怒的嶽托一把推得坐到地上,李榆擺擺手示意大家都坐下,然後想了想說道“其實我們之間已經有盟約了,我可以再次承諾,支持你們進入京畿武力促和,一旦朝廷同意你們稱臣,我們立即公開結盟,另外我還可以保證,如果你們失敗了,明軍攻進遼東,那麼隻要他們跨過廣寧一線,我軍也將對宣大一線采取行動,還可以應你們的請求,派兵進入遼東與你們一起對付明軍。”
“我大金絕不會失敗。”嶽托冷冷地說道。
“我們也很缺乏糧食和布匹,征收重稅迫不得已,不過我豐州發展日新月異,軍械、鐵器、紙張、陶瓷如今都有能力產出,還新出來一種羊毛布,你們也一定喜歡,隻要用白銀兌換成我們的銀鈔購買,價格一律從優,你們還可以輸出羊毛,人參、皮張也可以通過我們大量賣到南方,這樣算下來,你們吃的虧也能有所彌補,”李榆繼續說道,三個貝勒漸漸平靜下來,一邊聽著一邊悄悄低語,不過李榆隨後的話又把他們激怒了,“我做出這麼多讓步,你們也要有所表示,多倫諾爾以西今後將是我豐州的疆土,西拉木倫河與喀喇沁讓給你們,中間地帶將作為豐州與金國緩衝地帶,雙方均不得派兵進入。”
“額魯,我覺得你像個奸商。”薩哈廉譏諷道,隨後和嶽托、豪格一起大笑起來。
李榆站起身使勁地拍了幾下手,然後冷冷地說道“你們從盛京到宣府邊外,急行軍也要一個月,能把西拉木倫河、喀喇沁看好就不錯了,還是現實點吧,不過我也不會讓你們吃虧。”
不一會兒,高黑子和幾個侍衛押著一個年輕人走過來,高黑子還把一個包裹遞給李榆,那個年輕人一臉慘白,見到貝勒們就跪倒在地使勁磕頭,李榆打開包裹,很得意地瞧著三個貝勒,裡麵的一方大印現出來。
“我們沒有派人去偷。”心直口快的豪格馬上說漏了嘴。
“我從不知道這件事。”常書很無辜地申辯。
“誤會,誤會,這與我們沒關係,這個人我們不認識。”嶽托、薩哈廉也急忙撇清關係,年輕人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麵前的年輕人正是偷傳國玉璽的南褚——那個墨爾根喇嘛被李榆趕走後,又投靠了天聰汗,並且獻上了《甘珠爾》金書和嘛哈噶喇金佛,天聰汗就喜歡這些東西,遺憾的是傳國玉璽還在察哈爾汗遺孀蘇泰那裡,好在額魯那傻小子不識貨,當機立斷派南褚去姐姐那裡去偷,沒想到讓人家人贓俱獲,這太丟人了,絕對不能承認。
“算我偷的好吧,”李榆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這還真是他指使張世安偷的,為這件事蘇泰發誓要賴在他家一輩子,不過李榆現在顧不得去想蘇泰,也不敢再說這是破石頭,拿起玉璽胡說八道,“多好的寶貝呀,瞧這成色,瞧這個頭,瞧這……,反正能值不少錢,四貝勒既然喜歡,就算我孝敬他老人家了,不過我得先玩兩天,你們向他老人家先稟報一聲吧。”
“額魯,不許耍賴!”豪格沉不住氣了,這可是象征國運大統的神器,他生怕李榆翻臉不認賬。
“我說話算話,隻要四貝勒答應我說的,立即獻上這東西,”李榆拍著胸脯保證,站起來從金軍侍衛中抓了一個人就走,“他跟我回去作見證。”
“額魯哥哥,你彆摁我的脖子呀。”鼇拜被夾著腦袋大呼小叫,豪格笑著一揮手讓他跟李榆走了。
李榆一行人離開後,金國的貝勒們馬上湊到一起商議,都認為此事非同小可,應該趁著額魯這幫粗貨沒摸清行情趕快把事情定下來,多爾袞還專門寫了封信講明此事的重大意義,信使連同南褚當天就出發了。
天聰汗一直惦記著前方戰事,秋收還沒徹底完事,就和大貝勒帶領大軍從盛京出發前往宣府邊外,與信使正好在半路上相遇。看完信後,天聰汗連連點頭,這筆交易很劃得來——老實說,數千裡外的空曠之地握在手裡也是個累贅,守住西拉木倫河與喀喇沁更現實,額魯這小子還算孝敬,他又掛了個察哈爾大濟農的頭銜,獻上傳國玉璽意義深遠,天下一統的國運也許就此轉移到大金國。
天聰汗心情大好,重賞了南褚,派出文館學士祁充格專程去獨石口與豐州訂立和約,至於額魯要用豐州的名義還是繼續打蒙古汗國的破旗都無所謂,無論如何也要把傳國玉璽抱回來,然後和代善一起打道回國——大金國還有一大堆破事等著他呢。
“老哥哥,你怎麼這副模樣,我都要認不出了。”李榆一把抱住多年沒見的祁充格,這家夥一臉的塵土,衣服上也是斑斑點點。
“還不是為了你的事,一人三匹馬晝夜不停地趕路,大營裡也隻打聲招呼就跑你這兒了,快給我找身新衣裳,”祁充格掙開李榆,要了盆水洗起臉來,一邊還對李榆說,“大汗讓我傳個話,諸申太弱小,經不起大的風浪,額魯是諸申的英雄,也要擔起保護諸申的重任。”
劉興祚這時走進大帳,都是當年在沈陽的老熟人了,寒暄幾句後一起坐下,祁充格使勁喝了幾口奶茶,然後壓低聲音說道“額魯、愛塔,大汗不把你們當外人,有件大事先告訴你們,我們要改族名了,以後不叫諸申,而改叫滿洲,八旗中所有的人,無論諸申、蒙人、漢人,也無論他是貴胄還是阿哈,將來都是滿洲人,大汗也希望你們加入滿洲。”
李榆、劉興祚臉色一變,互相看了幾眼沒說話,祁充格繼續說道“大汗這些年難啊,大金國表麵風風火火,可實際上諸申、蒙人與漢人之間,主子與阿哈之間,甚至八旗之間矛盾重重,稍有不慎大金國就會分崩離析,準許漢民彆居緩和矛盾、頒布《離主條例》保護阿哈、限製人殉改革舊俗,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推行起來卻困難重重,這次索性改族名,把更多的人納入滿洲一族,借此整合內部、更化舊製、增強實力,大汗希望我們能聯起手來,明國太強大,如果大金失利,下一個就是你們。”
李榆起身來回走了一會兒,然後停下來說道“改族滿洲有利於實現八旗內部的族群平等,我們當然應該支持,但豐州人是按照‘同族異俗’構想建立的新族群,還在處於各族融合階段,經不起太大風浪,這件事以後再說吧,你們現在最要緊的是與明國媾和。”
“那就以後再說吧,”祁充格笑了笑,讓豐州人加入滿洲本來就是異想天開,誰也沒有抱希望,不過是事先打個招呼罷了,關鍵的在後麵,“我們明年肯定會出兵京畿,而且一定要逼著明國朝廷接受和議,也請你們設法向他們通報一聲,大金願意去國號、改年號,尊奉大明為宗主,歲幣多少也可以談,隻要明國承認我們,許我們互市通商就成,但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以後隻能以兩國平等地位和議。”
劉興祚說道“你們彆太樂觀,明、金兩國和議有利於天下蒼生,但會擋住許多人的官道財路,有人肯定不樂意,他們會拚命反對的。”
“那就狠狠打吧,把狗官們打疼了,他們才會給老百姓一條活路。”李榆猶豫了一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