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劉文忠這些年過得很苦,崇禎八年皇帝裁撤各鎮內監,他回到京師就失寵了,與宣府、山西兩鎮的監視太監王坤、劉允中一起被趕到淨軍做苦役。他在大同時曾與巫浪哈合夥開辦宣德鐵廠,出事以後巫浪哈不但沒有趁機吞沒他的股份,還拿出每年的分紅替他打點關係,有錢好辦事,劉文忠雖然吃了不少苦,但有人關照還能吃飽飯,乾的活也不重,這條命總算保住了,王坤、劉允中就倒黴,後來又被送到鳳陽看管皇陵,把命也丟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前些天他又被召回乾清宮當差,皇帝安慰了幾句,隨即派他到歸化送信,他這才知道當初投到宣和鐵廠的一萬兩股本翻了好幾十倍,窮光蛋突然變成有錢人,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不磕幾個頭覺得良心上過不去。
“李帥,菩薩會保佑你們全家,皇上也說了絕不負你。”劉文忠淌著淚說完,雙手捧出詔書——豐州的規矩他懂,跪接儀式想都彆想,直接遞上去最省事。
詔書內容很簡單,皇帝表示相信歸化總兵的忠誠,願視歸化軍為禦前親軍,不以文臣相製,希望歸化軍即刻起兵勤王,所需糧餉由各地州府從優供給,務必掃蕩東虜以雪國恥,成功之日一定不吝封賞,詔書上蓋了“奉天承運”國璽,但卻沒有內閣附簽印章,劉之綸立刻流露出一臉不屑——這顯然是皇帝的私貨。
“聖上有急,理當從命,關鍵是錢糧無著落,劉公公,豐州的情況你清楚,末將也是心急如焚啊!”李榆看罷搖頭長歎,勤王明軍尚且缺糧缺餉,他拿著中旨向沿途州府伸手,鬼才會理他。
劉文忠當然明白所謂從優供給是句空話,心裡一急眼淚又下來了“李帥,皇上真的很難啊,老哥在乾清宮親眼看見,皇上每日布衣素食,想吃個雞蛋都舍不得,登基時置辦的兩套龍袍一直穿到現在,都怪那幫黑心的文臣,偷大明的錢、騙大明的錢,卻不乾正經事,皇上可就指望你了,千萬彆辜負了皇上。”
劉之綸的臉色很難看,看了李榆幾眼,慢吞吞地說道“度支局算了幾回賬,實在拿不出這筆錢,隻能再去借,可這麼大一筆錢到哪兒借呢?蕺山先生、王徵老大人、孫啟泰急得去求議事院,但沒有用,商賈們不肯掏錢,而且揚言借錢也隻能你去借。”
李榆低著頭來回踱步,過了一會兒對劉文忠鄭重說道“請劉公公回去稟告皇上,再給我幾天時間,我借到錢馬上出兵,絕不食言!”
豐州人對出兵分歧並不大,選擇有利戰場打擊削弱清國早已是共識,想立軍功的豐州公民、想提前成為公民的移民,還有剛結束洗腦的傅山、薛宗周、王如金一夥山西生員每日聚集在歸化廣場上喊打喊殺,似乎不打一仗心裡就癢。議事院內,以範永鬥為首的一夥煙販子也叫囂要教訓清國,吵得大家心煩——想打容易錢從何來,廣場上的老百姓沒有錢,包括範永鬥在內的商人又舍不得掏錢,那還打個屁呀!
豐州議事院為籌辦出兵軍費扯皮一個多月,前後開會商議十多次,每次必跑題、跑題必打鬨,陪議官席上的察哈爾人、喀爾喀人、衛拉特人還有山陝聯防局的人也跟著起哄,氣得議長俄木倫經常把多嘴的陪議官趕出會場。李榆親自到會,議事官們給個麵子不再罵粗話、動手腳,但吵鬨還是照舊,不過對手發生變化,以前是自由黨與公民黨相鬥,現在變成兩黨合夥與劉宗周、孫奇逢一幫明國文人唱對台戲。
劉宗周是大統領府指定的議事官,但不屑與奸商、刁民為伍,一向不參加議事院的會議,這回主動跳出來疾呼出兵勤王——他也看明白了,名聲在外的歸化總兵其實是個窮光蛋,議事院不給錢,就乾不成事。
“李念豐、周南桂,你們一個出身大明宗室、一個做過大明官員,國難當頭卻如此麻木,良知何在?”劉宗周照例先揪李富貴、周愕的小辮子,然後又嗬斥李建極,“還有你,李爾增,李家在山西世代富貴,你兄長李建泰也在朝為官,大明對李家不薄,你就忍心京畿受難卻一毛不拔?”
“打仗花錢如流水,豐州沒這個本錢呀!”李富貴馬上叫苦。
劉宗周更火了“胡說,大庫裡明明有百萬存銀,如何說沒有錢,你們不是挺會使銀鈔的嗎,舍不得銀子就發鈔。”
“濫發銀鈔與加稅無異,是從窮人的口袋裡搶錢,公民黨決不答應。”王昉跳起來大叫,反對聲立即響成一片。
周愕總算抓住劉完人的把柄了,馬上奸笑著說道“豐州銀鈔不是大明寶鈔,豐州絕不乾搜刮民財的事,蕺山先生一向主張治心施仁、不掠民財,難道想效法桑弘羊、王安石之徒?”
“大庫裡的存銀是銀鈔局的股本,動用存銀就是搶掠民財。”李建極隨聲附和道。
劉宗周一愣,狠狠地瞪了周愕一眼,被小人抓住口誤真不是滋味,不過馬上想到新話題“那好,我們先不說錢,你們私自款和,允許東虜入掠直隸,還以武器、軍械相售,這筆賬又如何算?助紂為虐、寡廉鮮恥者非你等莫屬。”
李富貴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來辯解“蕺山先生,這話可不能亂說,東虜長著腿,他們想跑哪兒,我們怎麼攔得住,我們賣給他們的都是破爛,換些錢貼補軍用。”
“就是啊,不賣些沒用的破爛,營兵手裡的新家夥從哪裡來?”周愕補充道。
又要跑題了,王徵朝劉宗周擺擺手,聲音有些哽咽地說道“諸位,東虜入掠,百姓蒙難,忠義之士無不挺身而出,老夫剛得知一個噩耗,前大學士、薊遼督師孫承宗在老家高陽就義,其兒孫及家人百餘口一並遇難,孫公乃老夫舊友,七十六歲高齡尚且帶領兒孫守城禦寇,以致喋血故土,爾等也是大明子民,難道出點錢也不肯嗎?”
“前年有鹿善繼前輩定興成仁,今又有孫承宗前輩高陽就義,大明百姓何其苦,大明烈士何其多哉!”孫奇逢紅著眼圈仰天長歎。
王徵是德高望重的長者,孫奇逢也是人人景仰的賢師,他們的話還是有分量的,有人甚至還落了幾滴眼淚,不過也僅此而已,誰也沒傻到為幾句話掏腰包。
“兩位先生,豐州是豐州,明國是明國,明國死了人應該去找他們的皇帝,跟我們不相關。”察哈爾人袞楚克沒心沒肺地說道,他已經入籍豐州,還做生意發了財,但忘不了被老婆泰鬆公主一腳踹開的經曆,捂住錢袋子就不想放手,這時候最怕有人腦子一熱帶頭出錢。
俄木倫原先的家臣杭高也是議事官,一直與袞楚克合夥做生意,馬上支持自己的朋友“一點沒錯,明國皇帝不能保護臣民,明國人可以換個皇帝嘛,他們願意繼續效忠那就應該付出代價,我們也無能為力。”
劉宗周聞言大怒,衝向袞楚克、杭高理論,李榆拍案大喝“都住口,今天到此為止,明天我對你們有話說。”
李榆揚長而去,眾人悄悄議論起來,大統領今天一言不發,明天肯定有要緊事說。李建極與沈守廉相視苦笑,多年了,每次豐州陷入困境,他們都忘不了耍點手段,逼得李榆步步退讓,最終把豐州大半權柄抓在手中,卻發現自己也被牢牢綁在豐州這條船上,想脫身已不可能,隻能硬著頭皮走到底,這到底是誰算計誰啊!
第二天一大早,議事官和陪議官們趕到議事院,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靜靜等候,大統領府、總理府官員隨後也匆匆而來,當李榆進入議事大廳,所有人把目光投向他,屏住呼吸等待著。
李榆走到前台,向眾人望了一眼緩緩開口“諸君,我知道你們最焦急什麼,但我想先講講過去的事,十年了,蒙上天垂愛,豐州一步步走到今天,每次想起我們衝過的絕境,我心裡就後怕,也許當初一念之差就會毀了豐州,但我們付出的代價何其巨大,無數的鄉親死於瘟疫、饑餓、嚴寒,無數的兄弟死於保衛豐州的戰場,王自用、張妙手、烏海、拜音圖、滿柱、杜宏方、馬大年、巴根、王東強……多好的兄弟啊,我常夢見他們笑著向我走來,問豐州的日子過得怎麼樣,以後會不會更好?我真的好害怕一步走錯害了豐州,以後死了沒臉見他們……”
李榆眼含熱淚講述起曾經的戰爭、瘟疫、災荒,在座的許多人是豐州的元老,經曆過那些苦難,聽到傷感處忍不住失聲痛哭,劉之綸、劉宗周也眼圈發紅連聲感慨,豐州人比關內人更苦,堅持到今天何等不易,你有什麼資格歧視他們是夷人、流民、馬賊、奸商。
李榆擦去淚水繼續講道“豐州在絕境中選擇了唯一適合生存的道路,並且踏著前人的血跡一直走到今天,但那些以奴役他人為樂的惡棍天生就對“自由、平等、仁愛”刻骨仇恨,他們不會永遠容忍我們,豐州的未來必定充滿艱險,這是無法逃避的。我們這一代人不幸生於亂世,既然注定遭受苦難,那就索性把該打的仗打完、把該流的血流儘,為子孫後代打出個太平之世,諸君,天上的英烈在看著你們!”
“願為豐州效力!”眾人熱血澎湃,同時起立揮拳高呼。
李榆看了一眼劉之綸、劉宗周又說道“明國罵我們是北虜、漢夷,而清國也視我們離經叛道,都恨不得把我們及早除去而後快,這不要緊,豐州從來就是在大國爭鬥的縫隙中求生存,以前是明國和察哈爾,現在是明國和清國,我們隻求生存,並不想與任何一個大國為敵。我可以明確告訴大家,豐州默認清國進入北直隸絕不是有意害明國,而是不得已為之,豐州的實力太弱,在北直隸與清國交戰,最好的結果也是兩敗俱傷,隻有等清軍忘乎所以把戰線拉長時,才有機會選擇有利戰場戰勝他們,豐州也的確向清國出售武器、糧食、布匹,我們認為打仗歸打仗、生意歸生意,以為斷絕往來、禁止互市就可以打倒彆人純屬妄想,明國堅持不與清國議和又怎樣?清國越打越強,而明國越打越弱。豐州人不能學明國小家子氣,而要有草原般廣闊的胸懷、天之驕子般的傲氣,雙方有利可圖就可通商貿易,賣點東西給清國又如何,照樣能擊敗它。”
議事大廳裡響起一片掌聲和爆笑聲,劉之綸、劉宗周的臉都紅了,他們的朝廷好像從來就沒有過這種氣魄。李榆揮揮手,讓大廳裡安靜下來,一臉凝重地又講起來。
“豐州尊奉大明天子,但我非常討厭大明,那是個靠暴力、謊言維係的國家,站在朝堂上的惡棍可以道貌岸然地掠奪、奴役臣民,而饑餓的百姓逃荒討飯也是罪過,去他媽的吧,這絕不是我們的國家。我尊奉天子,但要另建一種嶄新的國家——一個由人民共同認可並自願組成國家,在這個國家裡,大政、律法須聽公議,苛政、奴役一律摒除,凡官員須經公舉,以通達者議政、賢明者執政、正直者斷事,對貪官汙吏人人都可說聲‘滾’;在這個國家裡,青壯者自擇其業,各有所用,貧弱者得以救助,自食其力,而老髦者設義倉以養、孩童者設公學以教,凡災荒困苦必得賑濟;在這個國家裡,人民可以自由經商、自由遷徙、自由從業,不受約束各展其長,有私財可得保護、有才德可得任用、有功績可得賞賜、有冤曲可得直斷;在這個國家裡,不允許任何人以國家大義為名橫征暴斂,而是以民富為國富、以民強為國強,國家愛護所有的人民,而所有的人民也為國家效力。”
“這就是我的豐州,一個由不同族群、不同信仰的人民基於‘自由、平等、仁愛’的共識自願組成,並且實行公民所有、公民共治、公民分享的國家,這個國家與鄰為善、愛好和平,接納所有向往自由的人加入,無論他是明國人、喀爾喀人、衛拉特人、察哈爾人甚至清國人,一律歡迎。”李榆滔滔不絕講著,仿佛又回到烏拉山——那個近乎原始卻又充滿溫情的小部落,大廳裡的人聽得目瞪口呆,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但李榆卻自信滿滿,揮手大聲說道“但我還需要時間讓這個新國家更加強大,目前的現狀是,在我們取得足夠的自保能力前,明清兩個大國中不能有一個倒下,所以我決定發兵援明,你們願意幫助我嗎?”
劉之綸、劉宗周聽得心驚肉跳,但李榆說的話再出格,現在也不是潑冷水的時候,孫奇逢卻激動地站起來大喊“漢民,你說的新國家就是大同之世,有大仁方有大治,老夫信任你,放手去乾吧!”
李建極還在發呆,周愕悄悄轉到他身後擰了一把,伏在他耳邊低語“該得到的都得到了,趕快收場,千萬彆讓大統領真傻了”,李建極恍然大悟,使勁揉出幾滴眼淚,起身高聲喊道“大統領說的就是我們的豐州夢,這樣的國家難道不值得我們效力嗎?”
“自由黨提議發行三十萬兩,不,四十萬兩現銀債票,把東虜趕出關去!”沈守廉不甘落後大叫道,自由黨的老板們齊聲響應——李榆不過是藐視朝廷,而商人們卻是真害怕朝廷,“尊奉天子、另建國家”比“一個皇帝、兩個朝廷”更進一步,這絕對是重大利好。
張道浚昨天夜裡和十幾個晉商富豪到了歸化,這時正坐在陪議席上,也急忙大喊道“新國家有我們一份,我們也要為國出力,豐州商會認購多少債票,山陝聯防總局就認購多少債票。”
“察哈爾人願追隨大濟農。”
“喀爾喀騎兵營願追隨呼圖克圖巴圖魯。”
“衛拉特騎兵營願追隨呼圖克圖巴圖魯。”
陪議席上不斷傳來請戰聲,議事大廳越發熱鬨,自由黨的商人們拍著胸脯大聲叫喊認購債票,公民黨很有些失落,幾個頭目緊急商量後,王昉大聲宣布——公民黨雖然窮,但也要為國出力,將派出精乾黨員作為誌願兵參戰。
眾人簇擁著李榆走出議事院,常書激動地向廣場上高喊“公民們,我們將擁有自己的國家,這個國家愛我們每一個人,我們也將為這個國家效力。”
這一天,豐州人陷入狂歡,為擁有自己的國家而慶祝。
這一天,大統領府宣布豐州軍入關援明,李榆連夜趕往蠻漢山大營。
這一天,總理府宣布發售四十萬兩南進債票,銀鈔局和各銀鈔行的老板們緊急給關內的錢莊、賬局發出指令,就近向豐州軍交割現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