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二月中,清軍出關,京師解除戒嚴,此次清軍入掠關內二千餘裡,破城七十餘座,涉及順天、保定、河間、真定、順德、兗州、濟南各府,縱橫馳騁如入無人之境,搶掠人口、財物不計其數,而明軍在京畿、山東擁兵數十萬卻始終不敢一戰,隻是遠遠尾隨任其飽掠。
清軍出關時人困馬乏,又兼風雪泥濘,幾乎不堪一擊,明軍不敢堵截,卻很愛惜名聲,為免受上次阿濟格狂言“諸官免送”的侮辱,乾脆連尾隨跟蹤的活也不乾了。膽子大的也有,薊鎮分監孫茂林飛快地堵住邊牆關口,不過這個死太監乾起敲詐勒索,嚴令掉隊的清軍每人交出五十兩銀子,不給錢就下令開炮。
朝臣們躲過一劫暗自心喜,大明皇帝咽不下這口氣,清軍前腳走,他後腳秋後算賬。兵科都給事中張縉彥首先上疏彈劾有罪之臣,把此次失利分成五大案——牆子路入口之案、青山口續入之案、殘破城邑之案、德王殉難之案、飽颺出口之案,並列舉了各案有罪之臣督察劉宇亮、總督吳阿衡、盧象升、孫傳庭、巡撫陳祖苞、張其平、顏繼祖、巡按宋學朱、讚畫楊廷麟、總監鄧希詔、高起潛、分監孫茂林、總兵吳國俊、陳國威、王樸、虎大威、楊國柱、侯拱極、劉光祚、祖大壽、倪寵、劉澤清、祖寬、李重鎮、侯拱極、曹變蛟……,參與大戰的文武高官幾乎個個榜上有名,張縉彥還痛斥首輔劉宇亮無安內攘外之功,出京督察反成笑料,兵部尚書楊嗣昌心存款寇之念,中樞調度全然失當,歸化總兵李榆先有推諉之舉後無追敵之意,報捷卻無首級為證,兼有虛報戰功之嫌,此三人也應該嚴懲不貸。
張縉彥開了頭,其他台諫官員馬上跟進,彈劾罪官的奏章滿天飛,沾上事的官員也不甘心等死,紛紛為自己評功擺好——虎大威、楊國柱向兵部拚命吹噓自己在徒駭河、齊河兩場大戰中的神勇表現,並上交七百餘顆首級為證,而把賈莊臨陣逃脫之舉推卸為盧象升指揮無能;顏繼祖、宋學朱不但上交六百餘顆首級以證明徒駭河、齊河大捷有他們一份汗馬功勞,同時還揭發祖寬、李重鎮通敵賣國,暗引東虜攻掠濟南,這才導致德王忠勇捐軀,現有人犯口供為證;高起潛、劉澤清、劉光祚等人也不甘心獲罪,紛紛自辯對徒駭河、齊河大捷有牽製之功,而且也獻上百餘顆首級為證。
徒駭河、齊河大捷似乎成了塊肥肉,誰都想咬上一口,朝臣們還在為李榆是否虛報戰功扯皮,京師的勳貴、權監子弟也抱著首級跑到兵部敘功,拐彎抹角非要把自己扯進大捷中,一時間兵部大院裡人頭堆積如山,大家都眼巴巴等著拿軍功,誰敢否認大捷立刻就引起公憤。
大明計首論功由來已久,首級曆來是黑市上的緊俏貨,最近的交易非常活躍,但貨源充足價格漲幅不大,究竟怎麼回事?皇帝心裡清楚,歸化總兵向京師報捷,獻上大量繳獲的軍仗、財物,卻沒有俘虜和首級,據監軍太監劉文忠解釋,歸化總兵信佛,不忍心死者身首異處,所以歸化軍不斬首級,俘虜嘛,都送到豐州做苦力去了。皇帝有錢可拿沒計較,但劉文忠手裡有錢就騷包,回到宮裡不僅吃穿用度講究,給各位娘娘和掌事太監的孝敬銀子也出手大方,皇帝生疑馬上問他錢從何處而來?實在瞞不過去,劉文忠隻好老實交待——徒駭河一戰打得屍山血海,他覺得讓可恨的東虜得個全屍太便宜了,戰後悄悄帶人挖屍斬首,所得完好首級不下兩千顆,一部分孝敬宮裡的權監,一部分高價出售,他還招供顏繼祖、宋學朱、虎大威、楊國柱等人也乾了同樣的事,不過這些人也確實為大捷出力不少。皇帝聽後把劉文忠大罵一頓,打發這個挖墳的家夥去昌平傳召歸化總兵入京麵聖敘功。
皇帝既然知道實情,對抱著首級撈好處的家夥們不屑一顧,卻感慨歸化總兵的為人,寧可舍棄加官進爵的機會也要讓死者全屍入土,這是仁義啊!流血拚命得來的戰利品,還想著給君上送一份,這是忠心啊!朝臣還好意思彈劾歸化總兵“先有推諉之舉後無追敵之意”,你們倒是打一仗瞧瞧,分明是欺負人家嘛。
與歸化總兵相比,滿朝文武何等不堪,尤其盧象升、孫傳庭都曾被給予厚望,一個言過其實落個兵敗身死的下場,這個人死有餘辜,撫恤、諡號不給了,另一個更可惡,先是以耳聾為借口拒不就任,後又擁兵自保龜縮不出,這些文臣隻敢打流寇不敢打東虜,卻又口口聲聲反對議和,他們究竟想把大明引到何處?皇帝越想越生氣,隨即召開禦前會議,當著諸大臣的麵,傳旨錦衣衛逮孫傳庭入獄議罪,並命大學士、兵部尚書楊嗣昌會同兵科逐一查核失事諸臣的罪狀。
楊嗣昌有點心神不安,皇上要興大獄,這個得罪人的差事不好乾呀,猶豫了好一會兒,卻說起另一件事“歸化總兵遲遲未來麵聖,卻去了居庸關,陛下,是否應該詔告歸化總兵不必來京,直接返回本鎮?”
“不必,陳新甲就任宣大總督,已到居庸關統軍,他來信說歸化總兵這幾日就將來京,”皇帝擺擺手,隨即有些激動地說道,“諸臣以為朕待人刻薄,其實隻要實心做事,朕又何必為難於人,朕就是要把歸化總兵召來,再給他一份恩寵,以此告訴天下臣民,臣不負君則君必不負臣!”
“陛下仁厚,臣自知也,然迂腐之人未必體察,更難料有人居心叵測借機生事,陛下,臣鬥膽直言,千萬不可讓歸化總兵出事啊!”楊嗣昌突然跪地啟奏道——朝臣與李榆水火不容,早有殺他的心,如果有人腦子發熱對李榆下黑手,歸化必然生變,這個風險太大了。
“楊愛卿老成謀國,朕明白了!”皇帝鄭重地點頭道。
諸臣退下後,皇帝沉思了一會兒,召來司禮監掌東廠太監王之心、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總督京營軍務恭順伯吳惟英密議。
天黑時,王之心、駱養性才出宮趕回錦衣衛指揮使司,發現錦衣衛歸化千戶所千戶張世安正坐在大堂上——這家夥現在徹底發達了,不僅業務能力最強,能夠最及時、最詳細的遼東情報,還帶領各路錦衣衛兄弟共同致富,霸占了整個直隸的私鹽市場,張世安由此成為錦衣衛中炙手可熱的人物,新老特務無不視其為學習楷模,如果不是死活不肯離開歸化,極可能調到指揮使司當僉事。
“王公公、駱大人,屬下又查獲十幾家私通東虜的奸商,案子全都鐵證如山,咱們錦衣衛又立大功啦。”張世安笑眯眯地遞上一份名冊——豐州要經營山東,當然要打擊競爭對手,名冊上絕大多數是私自與清國通商的齊魯商人。
有抄家的活乾,皇上能發筆財,東廠、錦衣衛的兄弟也能沾點光,王之心、駱養性樂得合不攏嘴,王之心連聲誇獎道“咱們錦衣衛就數小張最能乾,每次來京師都有喜事。”
“皇上找您二位去可否是談大老板來京的事?”張世安故作謙虛幾句,壓低聲音問道——“大老板”是東廠、錦衣衛核心圈子對李榆的稱呼,大家都明白吃的是誰的飯、掙的是誰的錢,權監、勳貴甚至暗中派人去歸化做生意、炒債票,相比之下經常拖欠俸祿的朝廷早讓大家心冷了。
駱養性點點頭“我和王公公在回來的路上還在合計,派誰保護大老板最合適?小張,你來的正好,馬上去挑選些可靠乾練的兄弟,大老板和他的衛隊這次住宣武門外兵營,大營內的警衛就交給你,周圍的警戒我親自督辦。”
“咱家在宮裡當差多年,從未見皇上如此操心過誰,一定要小心謹慎,那怕豁出百八十條人命也不能讓大老板丟一根毫毛,記住,大老板的行蹤絕不可外泄,司禮監的曹化淳,還有你們錦衣衛的同知吳孟達一向與文臣走得近,不能讓他們的人插手進來。”王之心也鄭重叮囑道,他前後在豐州投下去不下十萬兩銀子,最害怕後台大老板出事。
京師一所大院裡,一大幫人正情緒亢奮地叫嚷,其中有布衣蔽履、粗手大腳的販夫走卒,穿著簡樸、舉止儒雅的窮酸書生,滿臉橫肉、目露凶光的江湖人士,還有幾個光頭和尚,中間站著的幾位青衣小帽但舉手投足卻更像是官員。
“諸位,朝中傳來消息,那個北虜這兩日就將來京,此人認賊作父、勾結建奴、妄圖以胡亂華,竊取我大好河山,他還與兵部尚書鼓動皇上與東虜和議,主和即是投敵,凡我義民人人可誅之。”一個五十來歲官員模樣的人喊道。
“殺了這個漢奸賣國賊!”
“報效大明,誓殺此賊!”
……
眾人激情萬丈、振臂高呼。
“聽說歸化總兵前些時候剛打了大勝仗,不像是和建奴一夥的呀!”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小聲嘀咕。
“你為漢奸說話,你也是漢奸,打這個狗漢奸!”眾人立刻憤怒了,一湧齊上把書生打倒在地。
老年官員擺手說道“為大義而死,死得其所,膽怯者隻管走開,君子做事光明磊落,今晚有許多大明赤子在京師集會,誓死殺賊者不止你們,不要怕,朝中自會有人為你們說話,報國無罪!”
恭順伯吳惟英是個老實人,接任京營總督後一直小心謹慎,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比起病故的前任襄城伯李守錡踏實得多,入宮與皇帝密談後直接住進兵營,好幾撥人來找他都被擋在營門之外——吳惟英的先祖是蒙古人,在永樂朝攜部落歸順大明有功,為家族傳下一個世襲罔替的爵位,在他看來李榆就是個胡人,漢人一說完全是自吹,李家的將來必定與吳家一樣守著個爵位混吃等死,既然皇帝打招呼,他當然應該對這個同類多加關照。
吳惟英第二天下午才等到李榆,沿途警戒已經安排好了,道路兩旁遍滿官軍的崗哨,從城外一直通到宣武門外兵營,王之心、駱養性也到了,當即命令張世安帶著百十個錦衣衛隨行護送。百姓被這個陣仗嚇了一跳,以為來了大人物,紛紛湊到路旁看熱鬨,不過看清楚來的是一幫剃發的胡騎,隨即噓聲一片——京城百姓有見識,覺得大明太抬舉這些蠻夷了。李榆正與王之心、吳惟英、駱養性邊走邊聊,聽到噓聲皺了皺眉,向張世安瞟了一眼,張世安點點頭,立即領著飛虎騎加快速度趕往宣武門,然而隊伍剛進西直門意外發生了。
“歸化總兵來鼓動朝廷與建奴和議,這個數典忘祖、認賊作父的北虜要出賣大明。”
“漢奸賣國賊人人可殺,老少爺們一起上啊!”
看熱鬨的百姓中突然有人推開路邊的士兵,大聲鼓噪著向李榆的大纛衝來,人群立刻騷亂起來。莫日格、高黑子急忙率侍衛把李榆團團圍住,飛虎騎也舉起了弓箭、馬銃——人群中有人摸出棍棒、短刀,顯然不懷好意。
這種行刺手段太拙劣,簡直像是來送死,不對,可能是個圈套——李榆心裡一動,猛地推開侍衛,向哈達裡、喇布杜大喊一聲“不許動手,謹防有詐!”
“李帥,咱家為你出口氣,”王之心的臉色鐵青,這幫刁民肯定是來送死的,有人就想鬨出血案,以便激起眾怒逼皇上殺人,如果朝廷問罪在場的高官都跑不了,這幫讀書人好歹毒啊,揮手怒吼道,“這些亂民是建奴奸細,欲行刺朝廷官員,殺了他們!”
“對,肯定是建奴奸細作亂,兒郎們,殺了他們!”吳惟英也反應過來,向京營官兵立刻下令。
“多抓活口,彆急著殺人。”老特務駱養性大聲提醒道。
西直門內陷入一片混戰,錦衣衛、京營官兵大喊“殺東虜”、“打奸細”堵住行刺的暴民就打,那幫暴民也夠凶悍,一邊不要命地頑抗,一邊還在大叫“吾皇萬歲”、“報國無罪”。張世安揮刀砍翻兩個暴民,隨即命令隨從吹號,一大幫胳膊上纏著紅布的老百姓從各個角落衝出來,夥同錦衣衛和官兵圍住暴民朝死裡打,直到不能動彈才五花大綁——張世安也不是一棵樹上吊死,還拉了些外戚、勳貴給李榆保駕,這幫人在豐州有生意、有存款,當然不願意大老板李榆有閃失,嘉定伯周奎看了遠房侄子周愕的信馬上帶頭響應,各府都派出家丁、打手幫忙。暴民寡不敵眾,很快就頂不住了,尖叫著四處逃竄,王之心還不依不饒,下令錦衣衛窮追不舍,一定要把混進京師的東虜奸細一網打儘。
伴隨著一路雞飛狗跳,李榆進了宣武門外兵營,隨後他享受到大明少有的最高級彆警衛——飛虎營占據了一大片營房,把李榆住的宅院緊緊圍在中間;飛虎營外圍,京營官兵高度戒備,幾乎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張世安還領著錦衣衛隨時在各處巡邏;出了兵營,錦衣衛明崗暗哨布滿了大街小巷,各府家丁、打手組成的“宣武群眾”也不分晝夜守候在周圍各個路口,如此嚴密的警衛像把李榆裝進鐵籠子。
夜幕降臨,武英殿內燈火通明,皇帝拍著一疊奏折,麵色陰冷地端坐寶座之上,內閣諸臣戰戰兢兢低頭不語——今天傍晚時有人奏報歸化總兵初入京師,突然暴起行凶殺人,錦衣衛及京營官兵也夥同一氣濫殺無辜,西直門內死屍遍地、血流成河,京師民怨沸騰,紛紛請求朝廷嚴懲凶犯;而王之心跑來報告,有人欲借行刺歸化總兵之機挑動民變,錦衣衛及京營官兵當場格殺數十人,抓捕百餘人,其中不乏官府通緝的江洋大盜,據人犯供認乃受東虜派遣,這些奸細、亂民居然知道兵部尚書、歸化總兵主和這等機要,顯然朝中要員也參與其中。
“朕知道是怎麼回事,有人想逼朕殺歸化總兵,朕不上這個當,這些正人君子自以為大義在手就可為所欲為,竟甘心與江洋大盜為伍,實乃衣冠禽獸,薛愛卿,你說此事該如何處置?”皇帝終於開口了,指著薛國觀問道——劉宇亮已被罷免,此人接任內閣首輔。
薛國觀剛上任就遇到麻煩,儘管把那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清流恨得要死,卻想大事化小少得罪人,硬著頭皮答道“此事非同小可,既然事關朝臣,陛下可否將此案從錦衣衛手中移交刑部審理?”
皇帝冷笑一聲不理薛國觀,轉臉對楊嗣昌說道“朕要儘快召見歸化總兵,兵部明日可先找他敘功,愛卿告訴他,朕保他在京師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