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之朔風疾!
大明自開國之始,江南便被課以重稅,種糧難以維持生計,地主除了留口糧田,其他土地多改種棉桑,“蘇湖熟天下足”早已名不副實,江南的銅鐵產量也極少,須從湖廣、江西輸入,武昌悄無聲息出拳,南京感到痛時糧價已經翻倍。
盛夏的南京比武昌更熱,來自遼東的八旗兵沒遭過這種罪,熱得就差像狗一樣伸出舌頭喘氣,賴在營房裡不敢出門——其實也沒事可做,劉澤清、王永吉前不久上岸投降,從此又少個禍患,各地民變也好辦,三十萬明國降兵不能白養,就讓這幫爛兵去殺去搶,反正死的都是漢人,至於清剿紹興的明國殘餘嘛,這麼大的太陽能出門嗎!
多鐸也熱得遭不住,還起了一身痱子,宮裡太監會侍候人,不知從哪兒找來冰塊,這下好受多了,每天坐在冰塊前喝著酸梅湯處理公務也不錯——嗨,糧食又漲價了,當初決定南征時隻盯著江南的錢,把這個要命問題忽略了,結果搶到地盤卻被掐住脖子,武昌這一手真毒,胡春水這幾天跑哪去了?要說這家夥還真能乾,不但幫忙銷售軍中的人參,還協助大清安定地方,好幾個縣城的民變就是他擺平的。
胡春水總算露頭了,剛回南京就被叫進宮,多鐸見到他就拍桌上怒吼“你們又在做手腳,江南各地糧價暴漲,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想開戰?”
“多大的事呀,這年頭有糧買就不錯了,漲價算什麼,開春多種點糧不就行了。”胡春水愣了一下,滿不在乎答道。
“以後的事以後說,現在該怎麼辦?”多鐸搖搖頭,大同與大清關係微妙,恐怕不等他種出糧食就殺來了。
胡春水撓著頭說道“這樣吧,我派人到武昌說說,多少賣點平價糧讓八旗兄弟有碗飯吃,那幫綠營漢兵太壞,餓死算了。”
“對,餓死算了,胡說,他們再壞也是大清養的狗,也得有碗飯吃。”
“那就沒辦法了,我總不能幫你養活一幫爛兵吧。”
胡春水手一攤開始耍賴,多鐸盯著他又問道“老胡,這些天跑哪去了?”
“去江陰、嘉定了,你的爛兵又是殺人無數,我得趕緊收集證據,”胡春水來了精神,嘿嘿笑著說,“十王,我又把您告了,您想不通就殺了我算了。”
“我是大清豫親王,想告狀就去告,你大同又能把本王如何,”多鐸也笑了,順手指了指門外的太監說道,“老胡,咱們是朋友,本王哪舍得殺你,把你閹了怎麼樣,以後就跟他們侍候本王好了。”
“晚了,我有倆兒子、一閨女,都送到大同去了,這一招沒用。”胡春水做出一臉苦相答道。
老胡黑白兩道通吃,而且出手大方講義氣,對八旗兵的事也最熱心,老少爺們將其視為最可愛的漢人,這家夥也確實賣力,經他出手安撫的幾個縣,百姓都很聽話剃頭當了良民,不過清廷派去的地方官卻被趕出來,理由是貪贓枉法、欺壓百姓,而且證據確鑿。大清國一貫反腐倡廉,滿人逮住漢官的把柄就不放手,上趕著要過把為民做主的癮,結果好幾個留任明國官員落馬入獄。多鐸總覺得不對勁,卻找不到任何差錯,不得不佩服老胡太滑頭。
“十王,把這件事報給北京算了,咱們乾正事,您想做的葡萄酒生意有門了,過幾天就有批貨運到南京,這可是一大筆錢呀。”胡春水小聲說道。
“滾,等貨到了再來見本王。”多鐸飛起一腳,胡春水側身躲開,笑嗬嗬地跑了。
江南的爛事都是老十四惹的,是該讓他操點心——多鐸想明白了,馬上派人向北京報告江南錢多糧少,請朝廷會議決斷。
多爾袞很快回信有錢能使鬼推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多鐸明白了,老十四讓我搞走私,可大清國沒有走私人才呀,老胡這家夥倒不錯,多給點提成讓他去乾,出了事武昌也沒話可說。
老胡一口答應,很快糾集一幫狐朋狗友為大清乾起走私活——周愕和武昌奸商對此拍手叫好,貿易是掐不斷的,這個道理他們都懂,提高關鈔稅的目的是哄抬物價,糧價、鐵價一漲其他江南貨也得漲價,這是湖廣、江西貨搶占市場的好機會,江南有的是銀子不賺白不賺。
北京,多爾袞絕不會去想奸商,國事繁忙啊,從入關到進軍江南,大清國運氣好得驚人,輕輕鬆鬆就達到目的,但每向前走一步都讓他心力交瘁,而且越來越心虛——那個發源於邊外草原的國家發展太快,十幾年的時間便顯露強國之勢,大清國固守遼東遲早會被吞並,唯有向南尋找生機,天佑大清僥幸入關,但直隸、山東遍地糜爛、人口凋零,大清國地盤大了,國力卻增長緩慢,與日益發展的大同反而拉大差距,要生存必須繼續向南拿下富庶的江南之地,而大同更狡猾,既要利用大清打擊削弱明國,又對大清亡我之心不死,唯有儘快整合明國的人力、財力為己用才能與大同抗衡,時間,關鍵是時間,大同最大的弊病是權力分散決策緩慢,一定要搶在他們動手前壯大實力。
多爾袞一直在努力,派人去曲阜祭孔,更國子監孔子神位為大成至聖文宣先師孔子,明確儒學也是大清官學,平定戰亂後一定恢複科舉;指派大學士馮銓、範文程、剛林、祁充格等人修明史,顯示大清承襲大明皇統,乃為天下正朔;廢黜“三餉”及部分苛捐雜稅,對災荒、戰亂之地及大軍所經沿途減免稅賦,減輕百姓負擔以邀買人心;任用漢人降官、廢官,願去招撫地方者超擢封賞,以漢治漢安定地方。
而天下官民一體剃發改服最為重要,大同奉行“同族異俗”之策整合各族之力,國力日趨強盛,多爾袞也要將漢人拉上戰車,剃發改服是最簡單的辦法。但實施這一舉措很難,清軍入關之初也曾強令剃發,在京畿、直隸殺人不少,直隸部分地區因此失控,多爾袞不得不聽從洪承疇、範文程的勸諫停止剃發,耐心等待新的時機。
大清國以承襲大明正朔自居,當然要照搬明製,漢臣在大清朝廷找到熟悉的感覺,不由自主又開始內鬥,貫穿有明一代的南北黨爭自然而然發生了——堅定的北黨分子、禮部侍郎孫之獬年輕時是性情中人,魏忠賢倒台時,他涉案不深還達不到入選閹黨的標準,但認準東林黨借清理閹黨之機迫害北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三朝要典》跑到太廟痛哭叫屈,自己申請閹黨頭銜削籍回家,從翰林院庶吉士落魄到一無所有,十幾年的時間讓這個年輕才俊性格扭曲。
清軍入關後,孫之獬主動入京投靠清廷,與大學士馮銓成為並肩戰鬥的北黨戰友,南方漢臣人少勢弱屢遭打壓,為求自保也以複社成員龔鼎孳、陳名夏為核心結成南黨。兩黨明爭暗鬥、互相發難,凡事隻分黨派不論是非,爭相邀寵於清廷。南黨想打回老家去,堅決支持南征滅明,但同時主張保留華夏衣冠發式,孫之獬不敢反對南征,卻自行剃發留辮唱對台戲,這一舉動激怒南黨,譴責之聲鵲起,孫之獬索性上疏建議凡大清官民一體剃發改服,還以大同為例說明改發式衣冠可以統和人心增強國力,北黨馬上隨聲附和——多爾袞就等這個機會,下諭斥責龔鼎孳、陳名夏等人不思大清習學漢禮、遵從明製,卻以華為貴排斥異族習俗,欲使滿人亡族乎?這頂帽子扣得不輕,龔鼎孳、陳名夏等人嚇得縮回去。
多爾袞嚇住了漢臣,還必須爭取滿人的支持,但滿人卻懷疑多爾袞又要削弱他們的權勢,老實說,入關以後他們也確實受到冷落,不熟悉關內情況,學識更無法與漢臣相比,寫公文狗屁不通,參加朝議還怕出醜不敢多說話,這副熊樣有權也守不住,多爾袞趁機甩開他們獨攬大權——利用滿人壓製漢人,再以漢臣製約滿人,多爾袞之心滿人皆知,他們滿腹委屈地懷念起遼東的好時光,對多爾袞的幺蛾子倍加警惕,剃發改服後我們算什麼,這份太祖、太宗創立的家業難道交給漢人?
諸王公貝勒會議上,多爾袞侃侃而談他的宏偉大計,禮親王代善、鄭親王濟爾哈朗裝傻充楞就是不表態,有他倆做榜樣,其他人也一聲不吭,大家心裡都有氣,你多爾袞獨攬大權,諸王公貝勒會議早成了擺設,我們憑什麼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