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宮牆內,永寧殿。
永寧殿坐落在宮城西南,朱紅樓閣掩映在蒼翠竹林中,碧水環繞,梅香融融,乃南疆聖女寢殿。
殿內地鋪白玉,檀木做梁,內嵌明珠。中間鑿出一汪溫泉,池呈圓形,環繞玉階。池邊坐著道幽影,身披黑色長袍,露出白色脖頸跟精致鎖骨。
“叮咚——”
姬夢璃的元神頗為慵懶,旁邊擺著玉盤,盤上皆是成色極好的玉佩。她抬手將翠玉環佩擲入池中,玉佩撞池而碎,叮當作響。
殿宇裡空蕩蕩的,唯獨玉佩破碎聲格外清晰。
姬夢璃半眯著眼睛,她在黑水宗做長老時,是沒有這種奢侈習慣的。可來到南疆後,她得知阿依朵有此習慣。
每每心情不好,阿依朵便擲玉泄憤。
姬夢璃神色嘲諷,阿依朵就連習慣,都如此高貴。明明都是南疆王的女兒,生活際遇卻天差地彆。
她不甘心。
姬夢璃瘋狂投擲玉佩,眼底滿是血紅,曾以為忘卻的記憶,再次洶湧而來。
高坐王位的父親擄走母親、又強迫了母親,卻沒辦法獲得母親的心。
母親明明失身,卻為了自以為是的氣節,始終不肯跟父親在一起,可又生下了她這位孽種。
母親失身生子,不被合歡派所容,隻得帶著她四處奔波。那時的修仙界戰亂迭起,她們過得十分艱難。
姬夢璃始終不解,為何她的生活如此淒苦,直到母親離世,她才知道,原來她的父親是南疆王。
父親高坐廟堂,她卻低賤至塵埃,任人欺淩。
姬夢璃望著滿池玉碎,忽然笑了,她的五官本就豔麗,笑起來更是妖嬈邪氣。
“嘎吱——”
清風拂過,將寢殿窗戶吹開,細密雨絲打濕紅紗帳,一股涼意蔓延開來。
暗淡蒼穹下,一道綠衫身影自花窗躍入。
姬夢璃收起癲狂模樣,她坐在池邊,身如幽影,在璀璨明珠照耀下,麵容頗為邪魅,她聽到窗戶動靜,頭也沒回道:
“聖漪那個賤人,是不是很狼狽?”
清若將花窗關上,邁步走到姬夢璃身側,道:“何止狼狽,她死了。”
“?”
姬夢璃投擲玉佩的動作頓住,有些不可思議,抬頭問道:“死了?”
清若挑眉,有些唏噓:“我們趕到時,戰鬥早就結束,隻剩下香車殘骸。孔雀山全軍覆沒,包括聖漪,連屍骨都沒留下。”
嘩啦啦——
姬夢璃一怔,隨後猛地笑出聲,將旁邊玉盤全都掃進池中,頃刻間池水叮咚,碎玉清脆奏樂,她神色癲狂地問道:
“誰做的?”
清若道:“若是沒看錯,應該是離火幫,周圍殘留著南陽離火陣的痕跡。”
姬夢璃笑容燦爛:“離火幫…有點意思,倒真是誤打誤撞出了口惡氣。”
聖漪隊伍遇害地點,距離王都確實不近,王都內部察覺不到那邊動靜,可守城將領卻能。不過守城將領是聖女門下,自然以姬夢璃唯命是從。
因玄闕身亡之事,孔雀王大發雷霆,不僅跟庸王聯手,炸了青鸞行宮,甚至進宮逼問南疆王,要求姬夢璃給個說法。
姬夢璃早就看孔雀山不爽。
不過是區區妖孽,哪裡來的膽子指責質問她?
所以,今晚之事,姬夢璃樂見其成。
在得知聖漪拍走聖石後,姬夢璃便猜到可能會發生戰鬥。其他人或許不敢搶孔雀山,可離火幫跟陸斬未必。
離火幫跟孔雀山有世仇,絕不會放過任何給孔雀山添堵的機會。
至於陸斬…那狗東西純粹是無恥又貪婪,毫無道德底線,最喜歡做半路打劫、坑蒙拐騙的勾當。
姬夢璃有意打孔雀山臉麵,便讓清若告知守城軍,若真是聽到戰鬥動靜,不必著急前往,吃飽喝足再去。
今晚發生的事情,一切皆在她盤算之中。
若說唯一沒想到的,便是沒想到對方如此給勁兒,居然直接殺了聖漪。
“真是痛快。”
姬夢璃笑了起來,初時吃吃笑,後麵笑聲越來越大,窗外閃電劃過,她的笑容張揚放肆。
“……”
清若看著姬夢璃發癲,表情並無波動,她早就習以為常。老女人嘛,脾氣古怪是正常的。
好在老女人心無他念,不好男色,一心隻想報複南疆王族,對陸郎評價頗低。否則老女人若是勾搭陸郎,她倒是真會有危機感。
清若笑了笑,目光落在老女人身上。
姬夢璃若是有肉身,笑的應該是花枝亂顫,可她現在是元神狀態,笑得便有些群魔亂舞。
足足過去半晌,姬夢璃笑聲漸止,才回眸看了眼清若,嗓音輕柔綿綿:
“本尊讓你打造的傀儡,打造好了麼?”
清若掌心向上,一尊閃爍綠色幽光的物件浮現而出,待落在地麵時,便化作人形:
“殿下請看。”
傀儡技藝頗為奧妙,厲害的傀儡師能打造出機關傀儡對敵。隻是對許多修者而言,比起鑽研傀儡技藝,他們更喜歡用這些時間修煉其他仙法。
仙法威力無窮又瀟灑,比鑽研傀儡術劃算得多。
合歡派四長老雖為女流,可自幼喜歡鑽研傀儡術。她打造出的傀儡惟妙惟肖,模樣身段跟姬夢璃一般無二。
姬夢璃麵露驚喜:
“早就聽聞合歡派四長老傀儡術臻至化境,如今看來果然名不虛傳嘛。”
姬夢璃打量傀儡半晌,傀儡跟修者分身不同,傀儡一眼便可看出是傀儡,但她要的便是這種效果。
經過青鸞行宮爆炸事件後,她將傀儡擺在明麵上,合情合理,世人隻會以為她行事謹慎,誰會想到她肉身被毀?
姬夢璃眉眼含笑:“清若啊,本尊頭次使用傀儡,沒有經驗,你進去試試。”
“……”
清若抿了抿唇:“我修為不足,尚且沒有元神,恐怕很難將傀儡作用完全展示。”
“無妨。”姬夢璃笑吟吟地道:“你用神識進入其中,為本尊示範一下簡單操作即可。”
“……”
清若藏在袖中的左手微微攥成拳,神色倒是從容不迫。她閉上眼睛,調動神念進入傀儡之中,操控傀儡行走。
“殿下看清楚了?”清若神念微動,傀儡便開口說話。
姬夢璃這才放心,柔柔道:“看明白了,辛苦你們了,回頭必有重賞。本尊元神這便進入傀儡,聖漪死在王都城外,隻怕孔雀王那個老貨又要借題發揮,本尊正好去湊湊熱鬨。”
清若收回神念,微微頷首:“那我先走了。”
姬夢璃懶洋洋地應聲:“嗯~”
待清若離開後,姬夢璃的元神便鑽入傀儡之中,原本木訥的傀儡,瞬間鮮活起來。
她適應了這具身體後,便朝著宮城中間的殿宇而去。
今夜,注定很熱鬨。
……
——
夜深人靜,寒雨淒苦。
“噗!”
王都城外某座驛站中,清若剛剛回到此處,便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身體如柳絮落葉般倒在地上。
窗外傳來烏鴉振翅之音,似有清風拂過,清若微微閉起眸子,再睜眼時,便見身旁站著道黑影。
黑影身形佝僂,寬鬆黑袍遮住她瘦弱身軀跟滿頭銀發,裸露在外的肌膚如朽木乾枯,眼窩深陷,像是行走黑夜的惡鬼,陰森可怖。
“聖女這是何必?固然南疆王族不能信任,可也沒必要以身犯險。”黑影聲音嘶啞,猶如粗嘎的風箱。
清若倒在地上,雙目望著破舊的木板,殷紅鮮血不斷流出,她含血而笑:
“合歡派想要存在千年萬年,首要便是轉型。隻有世人覺得我們是名門正派,我們才能穩步發展,這也是當初月宮老祖的初衷。”
“我們跟南疆王族合作固然是捷徑,可聖女狠辣無情,若不留個後手,我們遲早被她踢開。”
“四長老,多謝你的傀儡。”
“……”
四長老眸光明滅不定。
合歡派固然立了聖女,可實則聖女隻是傀儡。真正掌握大權的,還是四大長老。
原以為聖女不懂派內事務,四大長老從沒將其放在心上。可六月前,聖女卻提出合歡派發展方針,可謂高瞻遠矚、未雨綢繆。
合歡派這些年人人喊打,就連邪修對她們都不屑一顧,四大長老都早就想改變現狀,隻是沒找到合適契機。
聖女提出跟王族合作,收買人心,可謂恰到好處。四大長老因此對聖女多加改觀,並且稍微放權,讓聖女跟南疆王族合作。
令四長老沒想到的是,聖女會在傀儡裡下毒蠱,意圖控製南疆聖女。
思至此,四長老將清若扶起,盤腿坐下為她療傷,邊道:
“話雖如此,可聖女此舉甚是冒險,若是被阿依朵發現,你考慮過後果麼?”
“……”
清若微微呼出一口氣,麵色蒼白,眼神兒卻有些發涼:
“她向來多疑,按照她的性子,在拿到傀儡後絕不會使用,因為她怕我們在裡麵下毒。”
“最好的方式,就是讓我神識進入傀儡,向她證明傀儡沒有任何問題,我將毒蠱下在神識裡,是最好的方式。”
“傀儡無毒,我的神識有毒。”
事實證明,確實成功了。
“那也太冒險了。”四長老對清若有些改觀了,從前沒腦子的稚嫩女孩,似乎成長許多,她道:“按照你的境界,將毒蠱下在神識裡,稍有不慎便是身殞道消。”
話雖如此,四長老心底卻認可清若。
合歡派不需要稚嫩無辜的小白花,需要的便是這種狠辣的毒花。
清若沒說話,待精氣神恢複些許,她拿出一個白瓷瓶。
瓶中紅光盈盈,似有蟲子在蠕動。
清若蒼白臉上掠過一絲笑意:
“長老,我來合歡派一遭,總是要為合歡派做點什麼。就算身殞道消,我也不悔。畢竟,我本身便是個普通人,能走上修行之路,已是天道饋贈。”
“……”
四長老感慨不已,幫清若療傷後,收功起身,道:
“南疆王族修煉的乃是萬毒寶體,你雖然僥幸下蠱,可未必是長久之計。南疆聖女實力不錯,恐怕很快便會發覺。”
“……”
清若把玩著白瓷瓶,笑意玩味:
“萬毒寶體確實不懼蠱蟲,可噬魂蠱並非一般蠱蟲。它針對的是元神、神念,並非肉身,就算萬毒寶體,碰到噬魂蠱,也很難發覺。”
更何況…姬夢璃不是阿依朵。
這個冒牌貨根本沒有萬毒寶體,否則清若怎敢如此冒險,不過這話不能跟長老說。
四長老對清若愈發滿意,修者有勇有謀才是正果,她道:
“不管怎麼說,噬魂蠱很危險,伱將子蠱下給阿依朵,便要自己催動母蠱。可就算催動母體,元神也會受到汙染。不到必要時刻,你不能動用。”
清若微微頷首,柔聲道:“多謝長老指點,清若進幫這麼久,全靠您照顧。”
四長老態度軟和許多,她扶起來清若,粗嘎的聲音裡帶著幾分溫柔笑意:
“聖女自幼受苦,如今既然回到合歡派,我們自然會好好照顧你。這段時間好好休息,彆再讓神識受創。”
“嗯。”清若抱住四長老,像孩子依賴母親般親昵,眼神卻清澈冰涼。
四長老拍了拍她的後背,想到城外大戰的事,又道:
“今日城外劫殺孔雀公主的人,不僅僅有離火幫。我在遠處觀察,發現了其他人的蹤跡。其中一個是青丘狐狸,還有一個青年,那青年氣息很陌生,認不出身份……”
“!”
清若身體微微僵硬,想到那天在客棧的驚鴻一瞥,當日她察覺到陸斬氣息,可那氣息太快,難以捉摸。
原以為是思念成疾,今日聽到這話,清若心跳如擂鼓。
蜃魔秘境殺蜃魔、殺玄闕、殺章然、殺禿驢、又讓姬夢璃吃了啞巴虧的人,莫非就是…陸郎?
若非陸郎,誰人能做到?
清若手攥成拳,克製住內心激動,問道:“青年?”
四長老發覺她的異樣,意味深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