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中,課和科同音,許多中國人因此將日本的“課”誤解為中國的“科”。尤其是出生於六七十年代的中國人都知道“特高課”,而“特高課”在中國經常被寫成“特高科”,讓這種誤解更深。加上林真秀為解釋清楚一點,將完整的部門所屬關係都介紹了下,聽起來恰好對應中國的部、司、處、科。於是,他這名對應中國處級行政部門中的副處級公務員被當做科級部門中的副科級公務員了。
更糟糕的是,他又用自己職位的英語寫法來解釋漢字稱呼,使誤解再重上幾分——日本的行政職位中,結尾帶“官”字的職位表明是非部門長的領導職務,例如某個部門中管理一個小組或業務的主管,而企畫官的英語寫法在漢語中直譯為高級協調員,是獨任非領導職務。最終結果就是,他在對方眼中成為類似中國外交部辦公廳文化與宣傳處文化交流科副主任科員的小人物了。至於椿宜和與鬆岡宏泰對林真秀客氣的態度,也被當做對政府官員,級彆再低也會表示尊重的東亞三國社會常態表現。
當然,此時的他還渾然不知,也就沒想到在問及女性角色選角情況時會得到冷冰冰的公式化回答。
“可以先送個人資料到角川映畫,他們初步篩選後會將資料寄到中國。如果符合條件,就會通知到中國來試鏡。”
這個流程沒問題,但跨國試鏡太麻煩,沒選上也會影響白石麻衣的名聲,林真秀就想簡化下程序——這個女人既然掌握一定的選角權力,不如讓對方先看下人,給個大致意見,到時再做是不是去遞資料的決定。
當下,他按照流程先問椿宜和,“椿桑覺得以我身邊這位的外形,有沒有可能過初選?”
為了避免洪晨覺得被排斥,這句話還是用英語,而且在白石麻衣隨後自我介紹時,也用英語翻譯給那個女人聽。
椿宜和當然不會得罪林真秀,何況是這種小事,當下就笑著用英語答道“那就請白石桑送個人資料來吧,一定會轉交給中國的合作夥伴。”
“葛夫人,您覺得她有沒有機會呢?”林真秀隨後用英語問洪晨,原以為對方即便不會客氣地說“可以試一試,我覺得還是有機會的”,也會先稱讚外形,說等資料齊全後再做決定,至少做下表麵功夫。沒想,聽到的卻是頗為明顯的婉拒,這讓有些不解。
“這位小姐的外形非常出色,就是有點遺憾,剩下的三個女性角色都具有胡人血統,或許臉型比較歐化的更合適一點。”
林真秀還想爭取,勸說道“其實,她的臉型也算輪廓分明。而且,中國唐代的胡人多半指被稱為昭武九姓的粟特人。粟特人是印歐人種的中亞兩河型,白種人和黃種人的混血,相貌並不像原始印歐人和地中海型印歐人那樣高鼻深目,化妝時略微注意下,似乎也能有差不多的效果。葛夫人覺得呢?”
他是以理遊說,奈何對方早就打定了主意——從壞的方麵說,來要角色的人太多,有時候態度不強硬一點就無法擺脫牛皮糖般的糾纏,這名日本的副主任科員也沒那麼大麵子值得花時間解釋;從好的方麵說,看到白石麻衣和自己頗為相似的臉型,有點善意地不想浪費對方的時間和費用,給一個注定落空的希望。
“林先生對中國看來很有研究,說的也很有道理。隻是,葛導演對演員與角色之間的匹配度要求很高,認為混血兒可能外形更加合適一點。我雖然是製作人,但也要尊重導演對藝術的追求。”
藝術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沒法用邏輯和道理去相勸,林真秀無話可說,隻是覺得在椿宜和與鬆岡宏泰麵前被直接拒絕有點丟臉,就在準備離開之前悻悻然地扔下一句場麵話。
“胡姬用混血兒可能更合適,那楊貴妃呢?難道也用混血兒?”
“楊貴妃也是。”
這個回答讓他難以置信,脫口用漢語反問“用混血兒扮演?可楊貴妃不可能有胡人血統啊。我記得《冊壽王楊妃文》中稱讚楊貴妃時可是說‘公輔之門,清白流慶’的。”
“為什麼不可能有?”對方也下意識用漢語反駁,“葛導演特地指出,關於楊貴妃有很多說法,其中一種認為有一半胡人血統。”
話趕話,往往沒好話,在不愉快的感覺和較真的性格雙重刺激下,林真秀立刻搖頭否認,“這不可能。”
日本人很喜愛中國文化,楊貴妃就是其中之一。《乃木阪工事中》後來進行“挑戰頭no王”企劃,出的題目中有一道就是“被稱為世界三大美女的是克裡奧佩特拉、楊貴妃和誰?”日本民間還有楊貴妃馬嵬坡未死,逃到日本的傳說,並在山口縣長門市二尊院內留有一座貴妃墓,或許是日本最成功的偶像山口百惠都自稱是楊貴妃的後代。因此,他這個日本人對楊貴妃並不陌生。
“楊貴妃的父親出身弘農楊氏,母親出身隴西李氏,都是名門大族,先祖可追溯到東漢楊震,從第十世祖楊結開始至楊貴妃本人,譜係明確,肯定是漢人。葛導演既然提到某種說法認為有一半胡人血統,請問是哪種說法?哪裡記載的?”
洪晨露出淡淡的笑容,並不回答,似乎對方說的不值一駁。這種態度加上之前的拒絕,讓已經不抱希望的林真秀有些生氣,懶得考慮對方的顏麵,直接指出錯誤之處。
“葛夫人不回答,那我來說吧。我不知道所謂的很多說法是指什麼。就我所知,關於楊貴妃出身的多種說法是指出生地的爭議,有弘農華陰、蒲州永樂、虢州閿鄉、嶺南容州和劍南蜀州五種說法。其中隻有嶺南容州之說提到楊貴妃不是其父親女,而是養女,但依據的《容州普寧縣楊妃碑記》錯誤百出,不足為信。即便如此,這種說法也沒提到楊貴妃有胡人血統。再退一步說,就算有異族血統,唯一存在混血可能的嶺南容州之說裡,混血也該是混入嶺南百越一族的血統,和中亞兩河型印歐人種的九姓胡毫無關係。所以,葛導演的說法,實在不敢苟同。”
遺憾的是,對方沒打算和他正麵辯論,臉上依舊是怎麼看都像譏誚之色的淡淡笑容,輕飄飄地回應了一句,“看來您這個日本人比葛導演還了解中國,實在佩服。”
這態度讓林真秀相當不滿,但再計較下去也有失身份,好在椿宜和雖然沒聽懂他們之間用漢語進行的交談,但從近乎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感覺有些不妙,唯恐觸怒這名官僚,趕緊插話進來。
“我想起來一件事,中國的寰亞電影前些天來找鄙社,想翻拍高倉健桑主演的《追捕》。大概明年開機,全程在日本拍攝,也會選用一些日本的俳優出演。林企畫官若是有興趣,我可以代為聯係推薦。”
“非常感謝椿製作人。”
經過這麼一打岔,火藥味是被衝淡了,但林真秀也知道自己的爭取已經徹底失敗,無心再聊,尋了個機會托詞離開。
鬆岡宏泰打了個招呼後也跟著離開,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又熱情地帶著林真秀見了好幾名導演、製片人,聊了下有什麼女性角色出演的機會,然後才在彆人的招呼中留下一句話離去。
“《君と100回目の戀(和你的第100次戀愛)》最有希望,不過《沙門空海唐の國にて鬼と宴す》的150億円製作費實在太誘人了,就連市川都想推薦藝人出演,隻是沒能成功。我想,也隻有林企畫官這樣的俊彥才有可能辦到吧。”
原來如此,想要再檢驗下我的成色嗎?林真秀聽懂了,不免陷入思考。邊上白石麻衣見他一臉嚴肅沉思的表情,有些擔心,輕輕拉了下,悄聲問“怎麼忽然發呆了?”
“我在想,鬆岡總監說的不錯。”林真秀回過神來,不想讓佳人有負擔,就隻談前者,“《君と100回目の戀》是アスミック?エース(asikace)的企劃,這家會社是日本電影對中國出口委員會小型電影會社組的成員,我還能說上幾句話。製作委員會裡又有集英社……”
說到這裡,他腦海中飄過一個身影,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然後才若無其事地繼續道,“漫改電影對演技要求也低。還有,剛才聽這個企劃的井手陽子製作人說,音樂可能交給sr(nyicrerds)製作發行。sr是sl的一部分,sl又是你們會社的大株主,今野桑也可以從sl這裡請求幫助。”
“林說的都很對。”白石麻衣也覺得鬆岡宏泰說的有道理,就是還有些不自信,“但聽井手製作人說,女性出演角色已經有初步意向,我怕晚了一點,爭不過她們。”
“我倒是覺得更容易爭。”林真秀笑著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看女主演的初步意向是ia桑,第一女助演的初步意向是真野恵裡菜桑。她們一個是主業是歌手,一個是早安畢業後轉職,都不是正經女優出身。你也會唱歌,做偶像比真野桑更成功,沒道理她們能被看中,你不能被看中。”
“謝謝。”白石麻衣反握住男人的手,充滿感激地凝視著,又低聲道,“不過,彆為了我勉強自己。你現在做的這些已經讓我很高興,也很有負擔了,時時刻刻就想著該怎麼回報呢。”
他心裡又甜蜜又苦惱,但不敢接這個話題,裝傻道“就算這部電影不行,還有其他呢。剛才村上正典監督提到《一周間フレンズ。(一周的朋友)》,同樣是漫改,女主演還是主役,也很值得去試試。下周有空了,我就打電話給鬆竹的石塚慶生製作人問下情況。”
“嗯。”佳人沒有生氣他的回避,還是溫柔對應,這份體諒讓狡詐公務員越發覺得明年下半年更難做決斷了,不敢直麵對方的視線,稍微偏下頭,恰好發現上海國際電影節組委會執行副秘書長夏雯傅在不遠處,就道“看到一個熟人了,正好有事要和她單獨談一下。你可以在附近走一下,過會兒在入口邊上等,我談好就回來找你。”
“去吧,我等你。”依舊溫柔的回應讓他越發愧疚,但沒能阻攔他走過去的步伐——不去找夏雯傅,怎麼能替衛藤美彩要到明年出席上海國際電影節的邀請函呢?
沒有那個男人在身邊,慫貨立刻變回了慫貨,看著身邊都是地位比她高的電影會社高管、製作人、導演,沒幾分鐘就覺得渾身不自在,索性直接走到門口,等著林真秀回來。隻是,站在門口就會不斷見到有人進來,難免遇上熟人。就像早已走完紅地毯的島崎遙香不知為什麼現在才挎著中田秀夫進門,從她麵前經過時,“咦”了一聲,停下了腳步。
乃木阪46是akb48的公式對手,早期也經常參加後者的活動宣傳自己,這兩個組合內的重要成員因此都認識對方,既然打了照麵,於情於理應當招呼下,聊上幾句。
一開始,兩人的對話還很正常,但當中田秀夫用一句“你們長得還有點像”插進來,借此和白石麻衣搭上話,甚至還頗有興趣地詢問個人情況時,事情就發生了變化。感覺被冷落或者說威脅的島崎遙香找了個機會,裝作無意地問道“白石桑和哪位監督一起來的?”
就這一句話,中田秀夫停下了搭訕,也讓白石麻衣覺得難以回答——藝人作為政府官員的女伴出席公開活動並不適合宣揚出去。
略等了下,見沒回答,島崎遙香又笑著問“那是白石桑這次有作品參賽,所以來的嗎?”
這就是在打臉了,白石麻衣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還沒等她想好怎麼回應,對方又發問了。
“難道是和erfu桑那樣帶著組合記錄片參加嗎?不過,erfu桑的記錄片還沒公映,你們的記錄片前幾個月已經上映了呀。”
一連串看似正常,實則頗有惡意的問題在似乎透明無害的微笑中砸過來,讓慫貨都難以忍受了,正想著該怎麼回敬,不想有人走過來熱情地和她打招呼。
“終於找到你了。雖然很感謝你替我和井上社長要來邀請函,但也不能給了邀請函後,就懶得在開幕上見麵吧,那我可真要生氣了。本來還想著介紹大友監督給你,明年一起進《3月のライオン(三月的獅子)》劇組呢。等下你不把我哄好,我就不給你介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