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蒼茫之時,林真秀身心疲憊地回到赤阪宿舍。進門之後,站在漆黑一片的玄關這裡怔怔出神。
和廣野早苗之間的事,他沒覺得自己做錯什麼——不談高瀨家的因素,拒絕還是接受完全是個人的權力。至於沒有給出解釋是不是錯的,那可以顛倒性彆來想象一下,假設是女方拒絕而沒給出解釋會否遭到指責就知道了。
然而,不覺得有錯不等於心安理得地看著昔日關係融洽的同期生痛苦。在外麵,他隻能強自支撐,等回到宿舍這個私密空間內,又是在沒開燈的玄關處,黑暗解開心防,也就沒顧慮地沉浸在愧疚的情緒中了。
時間緩緩流逝,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點綠光在籠罩在黑暗中的玄關裡忽得亮起,旋即熄滅,像前方伸手不見五指的道路上猛然出現一盞路燈,將注意力引過去那樣,將他召喚回現實世界裡,不僅整個人清醒過來,情緒也控製住了。
綠光來自緊握著的手機信號燈,他打開玄關照明燈,點亮屏幕,看到來自堀未央奈的i消息。
“剛才伊藤經紀人和我說,《周刊新潮》明天會發一篇針對鬆村桑的負麵文章,和riceydy有關。我明天會買來看一下,如果提到是你推薦,就立刻告訴你。”
他久久地看著,直到屏幕自動熄滅,才閉上眼,在心裡對自己說“還好,雖然晚了點,但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心情也稍微好了一點。想了下後,睜開眼,輸入“知道了。如果有,你看到後也可以給我點建議”發了過去。沒過半分鐘,收到回複,“我沒林那麼聰明,不能瞎出主意,擾亂你的思路。而且,我相信林的主意肯定會比我更好。”
還不是很笨嘛,當家庭主婦勉強夠了,他的臉上浮現笑意,心頭的抑鬱也去掉了許多,斟酌了下,發了條消息過去,給出含蓄的提醒,“我早上就知道了,你知道的比我還晚呢。”發完後,又和自己開了個玩笑,“這就是早革命不如晚革命嗎?那誰是不革命呢?”
隨意想了下,他的腦海中居然浮現西野七瀨那張露出大白牙的治愈笑臉,趕緊搖搖頭,像要將之從腦海中趕走一樣,但跟著又有一個念頭冒出來,“是不是應該再去幾次握手會,或者給西野桑再找點有分量的工作?這樣一來,試鏡邀請就算給出去,今野桑也不能把注意力完全轉移到白石身上?”
正琢磨著,回複到了,“是她們告訴你的嗎?我是二期生,沒人和我說過,還是剛才菊地桑在經紀人的群裡發通知,說明天會有這篇文章出來,大家注意不要亂說話,伊藤經紀人看到後和我說,我才知道的。”
他臉上淡淡的笑容慢慢收起,上午衛藤美彩那句話浮上心頭,“菊地桑剛才告訴所有經紀人這件事,提醒不要隨便說話,阿南桑收到後告訴我的。”
哪句是真,那句是假?他腦海中回蕩著疑問,可手指懸停在屏幕上,遲遲不能按下——想要知道真假很簡單,找個借口索要通知的截屏,或找其他經紀人問下就能知道,但答案無論是什麼,他都不想看到。
許久之後,他隻能對自己說“伊藤經紀人主要帶二期生和under,在經紀人中的順位比較低,隻有在全體通知時才能知道很正常。衛藤口誤或者阿南經紀人口誤也有可能。”又輕歎一聲,喃喃自語道“難得糊塗,難得糊塗。”
等過了一會兒,他打起精神,將剛才的疑問拋到腦後,發消息安慰那個嬌俏少女,“伊藤桑已經在《produce101》出道了,下一單今野桑肯定要給選拔,加上你,下一單中至少有兩個二期生。我看到北野桑在這一單裡雖然隻開了24部,但也全切了,是繼你之後,第二個全切的二期生,說不定為了鼓勵你們,也讓她也進選拔。如果能成真,選拔中就有三個二期生了。情況正在不斷變好,你要有信心。”
很快,回複又到了,“我會督促大家按照林說的,在握手會努力的。對她們也好,對我也好。這一單還是隻有我一個二期生,在休息室裡孤零零的,我又掉到under過,沒了當過center的光環,每次選拔組集中在一起時都感覺很難熬。”
他看著回複,想起去年初第一次在國際交流基金交談時,看到的那張柔弱又堅強的臉,心又像是那天一樣柔軟了起來,就沒再用文字回複,而是點下了語音通話按鍵,在接通後,給出承諾,“你們今年會參加很多外務省組織的海外文化交流活動,隻要她們握手會表現能不斷變好,就算沒進選拔,我也可以找理由要求在海外演出時給她們更多名額。放心吧,我會幫你的。”
“嗯,我相信林。”對麵傳來的話很簡單,卻也很沉重。
結束通話後,在赤阪宿舍和六番町大樓中的兩人都陷入一時的沉默。
“伊藤經紀人要求有什麼和林相關的事情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他,還要表現出全心全意相信和依賴的樣子,才有可能讓林下決定幫我當上次世代ace,可隻是這樣做真有用嗎?林和生田桑在韓國的事要不要問下伊藤經紀人,看能派上什麼用處呢?”嬌俏少女瞥了一眼不遠處剛過來通知自己,並叮囑要給那名官僚打電話的伊藤綾花,低下了頭,躊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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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退兩難圖,徘徊尚誰恃。非是力不如,盛意不得泄。”林真秀暗自歎息,似乎能想象出時間如利刃一般,在自己猶豫不決時,不斷給彼此帶來滿身傷痕,可又抱著僥幸心理,幻想著能有“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那一天,直到許久之後,玄關裡響起手機鈴聲,將他拉回到現實世界中。
“你今天和廣野說了什麼?弄得她現在喝得醉醺醺的,還喊著你混蛋?”電話接通後,桑子真帆沒好氣的聲音傳來,將這個男人看到屏幕上的名字後本想埋怨話堵了回去,有點緊張地問“你和她在一起嗎?怎麼回事?”
“她在居酒屋呢,喝多了給我打電話哭。我想送她回去,她不肯。你趕緊過來,自己造的孽自己來解決,我沒那麼大本事。”
一陣劈裡啪啦之後,電話直接掛斷。沒等林真秀反應過來,i上新消息通知出現在他的手機屏幕上——“加賀廣,神保町2丁目17號。”接著,是一張廣野早苗雙肘撐著桌麵,低頭捏著酒杯,黑色長發披散,遮住麵龐,背景是昏黃燈光下居酒屋的照片發過來。
這個男人不再猶豫,歎了口氣,轉身開門,走出宿舍,苦中作樂地想還好沒換鞋,倒是省事了不少。
半個小時後,林真秀下了出租車,看著眼前的加賀廣居酒屋。
這座居酒屋就在神保町大廈北麵一點,相距不過30米,門頭是典型的日式平民風格,門寬隻容一人出入,環境很一般,讓他出一點不忍和愧疚來——廣野早苗家境很好,又是獨女,吃穿住行偏於精致,儘管不介意和同期去充滿城下町氣息的居酒屋,但有選擇的話,更喜歡去歐式餐廳。關係好的同期生有次都開玩笑說“你喜歡格林童話,就來學德語,去歐式餐廳,回頭結婚會不會找個西洋人?”
所以,是傷心到極點了,才不管不顧,隨便找個地方買醉?這個男人想著,上前撩起門簾,走進去店內,當聽到店員大聲的“歡迎光臨”時,隨意點了點頭,巡睃一眼,很快在暖黃燈光下的居酒屋中找到照片中的背景位置,看到了廣野早苗。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對方完全沒有喝醉的樣子,反是抬著頭,望過來,和他視線相交。再左右看一眼,也不見桑子真帆的身影。
林真秀瞬間想起下午打電話過去,桑子真帆明著說不願介入,轉手就打了電話的事,知道自己又上當了。然而,正遙遙相望過來的是和自己關係最特殊的同期,剛才又惹得對方流淚,實在做不出轉身離開的事。因此,還是躊躇著走了過去,但也就站在桌對麵,並不坐下,擺出說兩句就走的意思。隻是,廣野早苗的應對卻也有趣,先眼都不眨地和他對視,到後來索性也站了起來,視線毫不動搖。
這個男人不得不拉開椅子坐下來——邊上已經有不少酒客注意到這裡的古怪,好奇地望過來,他不想像熊貓一樣供人觀賞,又斟酌了下,先開了口,“把我叫來是想說什麼?”
“我是想,到底該是向你道歉,還是罵你活該。”廣野早苗凝視著他,低聲道,緊接而來是令他心頭一震的問,“我父親當年和你說了什麼?”
林真秀的職業官僚本能瞬間激發,不動聲色地反問“你說什麼?”
然後,他就看到自己的同期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笑得很不淑女,笑得竟有點張揚癲狂,令他心頭一緊。
好一會兒後,廣野早苗才止住笑,拿起桌上毛巾擦著激出來的眼淚,用嘲諷地語氣道“林,你和我父親剛才的表情,還有說的話,一模一樣,怎麼你們不是父子,而是我和他才當了父女呢?”
什麼意思?林真秀急速思考著,又是故作平靜地問“你說什麼?我不太明白。”
“看,又是一樣。”廣野早苗再次笑起來,笑得肩頭顫動,忽而拿起眼前的酒杯,仰頭一口喝儘,或許是喝得急了,嗆到一樣連著咳了幾聲,拿起毛巾,捂住嘴,低下頭,隻能讓人看到她的肩頭不斷上下晃動。
這個男人縱然經曆多多,但此時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了,隻能繼續默不作聲,以靜製動。可許久之後,廣野早苗抬起頭,哽咽著對著他發出誅心的質問,“你們都覺得不說是為了我好對吧?可是你們誰又能真的知道我想要什麼?”卻又讓他的心情難以平靜。
見眼前的男人還是沉默,廣野早苗像兩個多小時之前那樣又一次淚流滿麵,“我都猜到了,你們還打算瞞著我,是覺得這樣才對我更好嗎?林,你不覺得對我很殘忍嗎?讓我一生都記著,卻一生都得不到答案,時時刻刻被折磨,最後帶著怨恨離開這個世界?”
然而,林真秀就是抿著嘴,咬著牙,死活不肯開口,她也隻好放大招了——拿起毛巾,擦乾眼淚,取出手機,調出一個號碼,將手機放到這個男人的麵前,用冷靜到令人心裡發毛的語氣道“你不告訴我也沒關係,反正我隻有一點點倔強還能稱得上是優點,反正我還有一生可以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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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解的目光中,廣野早苗指著屏幕上顯示的キープくん幾個假名,說“後藤和你說過我有個相親對象吧?你們不告訴我真相,我又怎麼可能甘心?那就沒必要耽擱他了。我現在給他打電話,告訴他,我們結束了。”說罷,就去點通話鍵
林真秀手明眼快,一把抓住對方的手——這也是兩人認識十年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緊接著,年輕女性細膩的皮膚帶來柔滑的手感又令他像是觸電一般立刻縮回了手。
“你到底是哪裡誤會了,會這樣想?”看著對方手指還懸停在屏幕上,他不敢賭會不會再按下去,隻得開了口。
隨後,他聽到一句反問,“那你先告訴我,在你的心中,我是不是連一個有過不倫的偶像都不如?”這次,他不敢再回避了,但也沒正麵回答,道“鬆村桑和我隻能算稍微熟悉一點的陌生人。”
這個回答顯然讓廣野早苗感到滿意,慢慢收回了手,臉上也有了點笑容,道“我也不信,除非那個不論偶像是你的愛人,但我覺得你不是那種會找愛人的男人,不然,就是我有眼無珠了。”說到這裡,或許女性天生對八卦的愛好,話題居然歪了下,“你現在好像很喜歡偶像,是因為偶像的本職工作和擅長的就是討好人嗎?”
林真秀不想多說這個話題,同時也是被勾出疑心——和自己往來的幾個女性都是偶像,難道真是因為這個原因?再次閉嘴不答。
好在對方也沒糾纏下去,回到正題,“以前在學校時,身邊都是同期生,大家關係差不多,你不肯向我解釋,我就沒想太多,隻以為可能是你覺得解釋會讓我覺得你心很軟,繼續糾纏你,不如不解釋,免得麻煩。可是,你今天居然為一個不倫的女偶像解釋,我當時就不信了,我會比一個偶像,還是你這個用中國語來說該是叫道學家的男人肯定看不起的不倫偶像還不如。所以,等哭不動後就在想,你不肯解釋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說到這裡,她忽然伸手上前,在自家同期沒有防備下,用食指的指腹輕輕摩挲了下林真秀還放在桌上的左手的手背,令對方有如觸電般立刻縮回手。
“看,你不是身體有問題。”廣野早苗肆意地笑了笑,等收起笑容後,繼續道,“那天知道你找了衛藤桑後,我就能肯定你不是因為身體問題拒絕我了。既然不是你的問題,那會不會是外部有壓力呢?”
林真秀心猛地一跳,差點以為對方猜到自己和高瀨家的事了。還好,緊跟而來話並非如此。
“我就想到了我父親。他總是覺得我是小孩子,總是想要為我安排好一切,總是希望我按照他安排的路走。”廣野早苗說著,怔怔地出神了一會兒,才接下去道,“以前剛入學時,大家互相介紹,都要說自己為什麼會考東外大。你說你想要研究中國現代曆史,我說我喜歡格林童話,想更多了解德國文學。”
她的表情此時黯淡了下來,“這是真的,但也不完全是真的,其實,我更想去的是早大文學部,那裡有德語德國文學課程,才是研究德國文學該去的地方。可選擇誌願大學和專業時,我父親允許我私立選早大,但選擇國公立時,卻直接要求我選東外大,沒有問我的意見。等東外大的合格通知書來後,也沒問我要不要再等早大的通知,直接替我做了去的決定。”
林真秀有些不解——在日本,儘管國公立大學和私立大學之間,通常會選前者,但以廣野早苗的家庭背景而言,畢業後很可能在出版界工作,而出版界是稻門閥勢力極大的行業,再加上早大文學部曆史悠久、文化底蘊深厚,和出版界又是專業對口,怎麼看都該選早大才對,除非考慮到學費問題,但有個集英社高管的父親,這點不會是困難。
還好,對方隨即揭曉了答案,“是因為山下會長出身東外大。他覺得,我就算去了早大,畢業後也進入出版社工作,但因為是女人,工作幾年後就可能嫁人辭職,不太可能當上部長,更不可能成為役員、社長,有沒有這個出身都一樣。反是想讓我進入集英社的話,東外大出身更能吸引當時還是社長的山下會長關注,更容易進。”
聲音到這裡逐漸低沉下來,“我後來想,是不是也有因為我如果是東外大的學生,他就能和山下會長有更多機會接觸,有更多的話題呢?”
他聽得不忍,安慰道“不要想那麼多,或許根本就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我不生氣,我知道他肯定通盤考慮過,決定首先對我有利,其次才會考慮是否對他有利。”廣野早苗搖頭道,又向同期傾訴不滿,“但就是因為覺得對我有利,他不少時候就沒考慮過我會不會願意。比如,他如果覺得你不適合我,就有可能出手乾預,隻是肯定會瞞著我罷了。”
你為什麼那麼聰明,就那麼會聯想呢?林真秀無奈地想,但也隻能繼續保持沉默。
“我又想,大學前三年還罷了,第四年你都通過國家公務員采用i種試驗,馬上就是職業官僚了,還能有什麼外部壓力逼得你不肯解釋呢?大概隻有會讓我傷心或為難的原因了。那麼,有沒有可能是我父親對你說了什麼?”廣野早苗繼續她的猜測,也越來越接近真相,“反正父子無隔宿之仇,試一試有什麼關係呢?我就去找我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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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真秀下意識向左瞥了一眼——這座居酒屋向西兩百米就是集英社本社大樓,廣野真一在其中辦公,從集英社銷售部大樓或者神保町大廈走過去隻要三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