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隻是靠在梅花樹下,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表情平靜地盯著美人的臉看了一會,忽然感慨道“姑娘形容舉止,在我見過的諸多女子裡,也算是出類拔萃的了。”
這句話本來是句好話,可不知為什麼,那美人聽見了,臉上的笑容卻立刻保持不住了,竟有些失態地尖聲問道“你說什麼?”
周子舒搖搖頭,輕聲道“我隻是說,姑娘的人已經很美了,就算五官平平,也算另一種麗質難掩,何必執迷於皮相,反而落了下乘呢?我有一位朋友說過,麵相天成,該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稍有改動,便能叫人看出端倪來,我看姑娘也算手藝精湛,怎麼這道理竟然不懂麼?”
美人臉色冷了下來“那你還跟我來,難不成是為了羞辱我?”
周子舒隻是搖搖頭,柔聲道“在下並不是這個意思。”——易容之術,外行人瞧不出究竟,內行人門道就多了,周子舒慣於觀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這女人雖然風姿綽約,年紀卻肯定不小了,然而她的臉龐頸子乃至手上的肌膚顏色都十分自然,自然到簡直像是真的一樣,沒有半點破綻,天下能做到這種程度的……隻有當年四季莊傳下來的絕活——雖然不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學來的。
隻見這美人忽然冷笑一聲,說道“好啊,那便叫你知道。”
她從懷中抽出一塊錦帕和一小瓶藥,將那藥水倒在帕子上,然後開始抹臉,那如畫一樣的美麗麵容便隨著她的動作一點一點地剝落下來,皮膚退了顏色,五官變了形狀,然後從左半邊臉,剝下一片如蟬翼一般的人皮麵具,簡直像是傳說中的畫皮一樣。
周子舒屏住呼吸,這女子本身長得並不醜,雖比不上她畫出來的那樣驚世駭俗,卻也絕對算是個美人——如果不是她左半邊臉那詭異可怖凹凸不平的燒傷疤痕的話。
他在那一刻,知道了這女人是誰,於是脫口問道“你是……綠妖柳千巧?”
綠妖柳千巧,可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據說她身負千張畫皮,精通魅惑之術,最愛化身美人勾引年輕男子,吸人精氣將人至死。手上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案子,可她實在太變化多端,竟也沒人能抓得住她。
柳千巧冷笑道“這回,你可明白我為什麼一定要拿到琉璃甲了吧?”
周子舒默然片刻“你不是為了封山劍,是為了陰陽冊。”
她變化多端,可自己那張臉卻是一輩子也不能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女子愛美天經地義,一個普通女人,為了一張好皮相,尚且能做出不少叫人吃驚的事,何況是她。
精於易容術者,如果守不住自己那顆心,而執著於皮相,千萬張麵具換來換去,自己都時常弄不清楚自己姓甚名誰,是美是醜,那不是離瘋魔不遠了麼?
周子舒搖頭道“張家的琉璃甲,真的不在我們任何一個人身上。”
柳千巧冷笑一聲,手中亮出一把短劍,招呼都不打,便向周子舒刺過來,周子舒一旋身側過讓開,屈指去扣她的手腕,卻不料那她腕子上忽然彈出一圈刺蝟一樣的針,都泛著藍光,隨後一團霧氣從她袖中冒出來,周子舒急忙縮手,閉氣連退三步,柳千巧人影一閃,已經不見。
隻留下一句話道“你等著吧!”
周子舒歎了口氣,陡然對前路心升憂慮,今日有綠妖,明天又是誰來呢?張成嶺這個人,簡直是世上最大的麻煩了,怪不得高崇趙敬那兩個老狐狸那日那麼由著自己把這禍害帶走。
他轉身往外走去,才推開院門,忽然側麵伸出一隻手,動作如電地扣住他肩膀,周子舒反射性地沉肩縮肘,撞了個空,隨即變招,側掌劈過去,那人硬受了他一下,悶哼一聲,不依不饒地撲到他身上,嘴裡叫道“謀殺親夫……”
周子舒一腳將他踹開,雙臂抱在胸前,皺眉道“溫穀主,你今日又忘了吃藥了麼?”
溫客行呲牙咧嘴地捂著肋骨,一副要斷了的模樣,嘴上卻不依不饒地說道“你竟當著我的麵和女人走了!你竟跟著她到這種地方幽會,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
周子舒脫口便是一句“不是你整天去勾欄院鬼混的時候了麼?”
這話一出口,周子舒悔得差點連舌頭一起吞了,心道自己一定是被氣糊塗了,這種話居然也說得出。
溫客行先是怔了怔,隨後笑嘻嘻地死皮賴臉地貼上來“自打我決定纏上你以後,可再沒有碰過彆人。”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謝穀主厚愛,實在對不住,我可沒決定纏上‘穀主’你。”
溫客行想了想,似乎覺得也有道理,於是點頭道“那倒是——不過,你可以隨便幽會,我也可以隨時聽牆角。”
周子舒問道“溫穀主,你知道‘無恥’兩個字怎麼寫麼?”
溫客行大言不慚地說道“該無恥時,就得無恥。”
周子舒低下頭,費儘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攥成拳頭的手指又給捋平了,誰知那五根手指頭好像害了相思病一樣,拚命往一起湊,並且十分蠢蠢欲動地想在眼前這人臉上來那麼一下。
他於是強迫自己不去看溫客行那張臉,七竅生煙地轉身就走——居然連錢袋子都忘了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