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黑下來,閻王殿前,真如十萬幽冥也似的,屍骸相疊,嘶喊和慘叫此起彼伏,管是人是鬼,都沒有人能獨善其身。混戰一開始,便再也沒有人能控製住局麵,連躲在閻王殿後麵的老孟也很快被卷了進來。
溫客行那身暗紅的袍子眼下變得鮮豔極了,稱得上是俊美的臉上濺滿了血跡,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彆人的,他卻像是不知疲憊、不知疼痛,半點不見吃緊,還伸出手指,在眉骨上輕輕抹了一下,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身處什麼盛典一般,隱隱含著瘋狂又釋然的笑意。
也不知這場混戰打了多久,趙敬隻覺得心跳如雷,眼前一陣一陣發黑,還在死死地咬牙忍著,然後他看見了溫客行的笑容,心裡就是一寒——他覺著這人好像並不想立刻殺自己,像猛獸逮著小獵物一樣,非要玩痛快了,才肯下那要命的一口。
趙敬嘶吼一聲,再次撲上去,一刀劈向溫客行胸口——大開大闔,如江流入海,那是他成名絕技之一,手上經脈被真氣鼓得仿佛要撐爆了一樣,這是保命的招數,也是玩命的招數。
那是厲如閃電一般、以劈開山巒大海的萬鈞之勢的傾儘全力一擊,溫客行“咦”了一聲,似乎有些意外,以他的功力竟來不及完全躲開,他微微一皺眉,側身卻隻能避開要害,便橫下心,以肩膀的血肉之軀硬抗了這一刀,那刀刃橫切入了他的肩膀,趙敬一口血吐出來,極痛,也狂喜。
然而卻再不能深入一步,溫客行一雙手掌握住了刀刃,一股大力竟將趙敬震得脫了兵刃,他踉蹌一步,死命地往後退去,卻實在是不支,翻倒在地。
趙敬眼前一黑,山巒顛倒,耳畔轟鳴不止,然後一隻手扼住他的喉嚨,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他拚命地睜大眼睛,對上了溫客行的目光。
隻聽溫客行說道“你仔細瞧瞧——彆人都說我長得像我爹,是這些年過去,我自己長歪了?還是你做賊心虛,竟不敢認了呢?”
趙敬茫然地看著他,良久,忽然劇烈地掙動起來。
溫客行慢慢地吸了口氣,歎道“你這麼久沒認出我來,我還以為是自己想錯了呢,哈哈……趙大俠,三十年前,龍雀和一個人,看見了容炫殺妻後負罪而逃,容夫人將鑰匙交給了那個人,在場的隻有他們三個,容夫人死了,龍雀直到死,也沒有說出那個人是誰,可鑰匙的下落卻泄露了,以至於那人夫婦兩個退出江湖,隱姓埋名在一個小山村裡,擔驚受怕了將近十年,躲過了世人,沒能躲過惡鬼,這是怎麼回事呢?”
趙敬隻覺得內臟一陣陣劇痛,喉嚨被卡著,一口氣怎麼也提不上來,徒勞地用手去掰溫客行那鐵打一般的手指,兩眼開始上翻。
溫客行兀自說道“容炫死而複生之後性情大變,這個容易,可能變到敵我不分,狠手殺妻的地步麼?便是瘋狗還認得主人呢……那又是誰乾的呢?是誰逼問容夫人武庫鑰匙,不得而殺人,是誰在因為有人來了而倉皇逃走,又是誰躲在暗處,知道了前因後果,是誰自己沒有能耐,便將溫如玉夫婦的下落出賣給……”
趙敬已經不動了,溫客行雙眼一片茫然,好像不知今夕何夕似的放開手,任他的身體轟然倒地,然後竟一時呆立在那裡。
此時,莫懷陽當機立斷,抓住機會,從身後偷襲而至,聽到風聲,溫客行這才一怔,勉強提氣,趙敬的刀卻還卡在他肩膀上,這一口氣竟沒提起來!
此時,隻聽一聲輕叱,淩空飛過一把小刀,打偏了莫懷陽的劍,麵無人色的少女冷冷地站在莫懷陽麵前,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說過,我要殺了你。”
溫客行一愣,半晌,才道“阿湘?”
顧湘冷硬的麵容,因為他這一句話,便撐不下去了,落下了淚來,她慢慢地轉向溫客行,擠出一個笑容來,低聲道“主人,嫁妝你可省下啦,曹大哥……曹大哥他……”
然後她聲音哽住,撇過頭去不看溫客行,好像不看見他,自己就不會脆弱、不會委屈一樣。
這時,空中響起一聲尖鳴,老孟閉上眼,露出了一個放鬆的笑容——這是蠍子來了,他知道自己贏定了,再睜開眼,老孟雙目中忽然寒光暴漲——此時,溫客行正背對著他。
他輕輕地抬起手,袖中一抹寒光閃過。
顧湘隻覺得淚痕未乾的眼睛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她忽然向前撲去,一把摟住溫客行,兩人同時摔在了地上。
溫客行睜大了眼睛,或許那時候隻是一瞬,他卻覺得,好像過了有千年百年那麼長。
他抬起那隻摔到的時候下意識地放在顧湘後背的手,那上麵鮮血淋漓——少女的整個後背像是被什麼東西炸開了,他幾乎覺得剛剛那一下,自己摸到了她的骨頭和內臟。
“阿……湘?”
顧湘的頭在他胸前,努力地抬起來,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氣若遊絲地說“主人,我說要殺了他,是吹牛的,我沒……那個本事……你給我殺了他,我就求你這一回,你給我……殺了他。”
溫客行木然地點點頭,顧湘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她覺得疼,覺得全身發冷,好像所有的溫度都從背後湧了出去一樣,隻得像個小姑娘一樣緊緊地攥著溫客行的衣襟,低聲說“我死了也沒事,沒事……曹大哥肯定想讓我好好活著……可是我呀,我還是活……不下去……主人……”
溫客行用那隻滿是血水的手覆上她的頭,柔聲道“不叫主人,叫哥。”
顧湘試圖擠出一個笑容,可她失敗了,她的手腳已經不聽使喚,開始痙攣起來,目光漸漸渙散,口中兀自說著“哥,你給我……殺了……他……呀……”
老孟畢竟忌憚溫客行,一擊不中,立刻閃身退避。
溫客行慢慢地起身,將顧湘的身體放平,伸手把趙敬的刀生生地從肩膀裡給拉了出去,他半個身體都麻木地提不起力氣來,身上的煞氣卻更重了。
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行,我給你殺了他。”
莫懷陽見事情不妙,比泥鰍還狡猾,已經跑了,溫客行的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圈,用他那還能活動的手抓過一個灰衣小鬼,一字一頓地問道“你看見,剛才站在姓趙的身邊,那個拿劍的人了麼?”
小鬼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顫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個方向,溫客行笑道“多謝。”
然後手指用力,那小鬼的頭頃刻間碎成了一堆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