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剛剛這樣罵他來著。他的德行配不上仙女。
寧馥搖頭道“錯在你隻知道生米煮成熟飯,卻不知道人人都有一顆肉長的心。”她言簡意賅道“假如仙女想回家呢,假如仙女不喜歡你呢?你要將她鎖起來嗎?”
傻子愣住了。
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牛郎……牛郎當初問過仙女,要不要留下嗎?
傻子陷入了人生第二次深入的思考,也沒意識到,寧馥的話並不隻說給他一個人聽。
她的目光對上二娃子他娘|的眼睛。
二娃子他娘悚然一驚,就像突然被定住了身一樣。
有那麼一瞬間,就那麼一瞬間,二娃子他娘也有一個念頭掠過心底。
——如果、如果二娃子真看見了女知青洗澡呢?
——如果、如果當時屋裡隻有他們兩個人呢?
——如果、如果門給鎖上了呢?
她被這個念頭嚇了一大跳,卻忍不住片刻想入非非。
對上寧馥的目光,一切無所遁形。
二娃子他娘隻覺得這女娃的眼神像一把刺刀,直紮進她心窩子裡,熱淋淋地刺出血來。
一並,將臟汙的,不敢見光的想法,全挑出來,暴曬在太陽下麵。
二娃子卻突然像想通了一樣,猛地抬起頭來,大聲道“我、我不要!我喜歡仙女,也想仙女喜歡我,我不要一廂情願,我也不要把她鎖起來,這樣她永遠也不會喜歡我了!”
說這話的時候,“仙女”已經不再是穿著紅『毛』衣的漂亮姑娘。
仙女是朝他扔石頭的小明;是騙他吃豬食的小軍;是從來對他不耐煩的爹娘;是比他強壯比他聰明,看不起他的哥哥。
傻子流出熱淚。
他也想要大家喜歡他。
寧馥輕輕道“他們不懂尊重你,是他們不好。你卻不能學他們。”
“你是一個人。人心肉長,不能為你自己快活,就去叫其他很多人心痛。”
話不說透,因為傻子不懂。
話不說透,因為這樣聽的人才懂。
二娃子他娘突然扔下扁擔,抱住兒子放聲大哭。
這一場風波過去了。二娃子也被他娘拘著上了掃盲班,班上的小孩子們都被書記下了死命令,誰給欺負傻子,誰抽五下手板。
這下,連屯子裡平時那些喜歡那二娃子說嘴的大人們也不敢嚼舌頭了。
二娃子她媽天天挑著豆腐,腰杆也挺直了,雖然還是嫌棄二娃子腦筋笨口水多,但偶爾也誇誇這個過年二十四的小兒子,終於會寫他自己的名字了。
她慶幸自己兒子沒真乾出什麼蠢事來,特地把平常蹭鍋底炒菜的一塊豬皮悄悄給了村頭大黃。
——二娃子他娘雖然不信寧馥是什麼“仙女”,但居然信了大黃通靈。
大黃吃著豬皮,二娃子他娘蹲在旁邊一個勁地嘀咕,“狗大仙啊,您老剛正不阿,千萬彆和二娃計較,他日後再犯蠢,您可幫我盯著他,咬上兩口也沒事,彆叫他再被人騙,走了歪門邪道啊!”
二娃子他娘連作三個揖,絲毫不在意大黃的毫無反應。
大黃拿屁|股對著她,吃得滿嘴流油。
再後來圖拉嘎旗流傳起了村口黃狗是哮天犬下凡,專管無量宵小,路見不平一聲汪的故事,都是後話了。
圖拉嘎旗又迎來了一個大新聞。
有兩位知青要結婚了。
高涵喝醉,鑽了梁慧雪的被窩。
他對寧馥的感情,是憎恨,又不是憎恨。是渴望,又不是渴望。
他無比明確地知道寧馥有多麼美好,同時,他也深深地憎惡著依然渴望這種美好的自己。
他真是不應該……
不應該什麼呢?
似乎有許多不該做的事,可腦海裡『亂』作一團,一時想不出任何一件。
他抱著紛『亂』的念頭喝了一宿悶酒,不知怎地,『迷』『迷』糊糊地走進了女知青們的院子裡。
第二天木已成舟。
能怎麼辦呢?結婚吧。反正他們互相喜歡。
知道這事後寧馥還沒什麼反應,徐翠翠給嚇出一身冷汗,一疊聲地道“這狗東西!這狗東西!準是沒安好心!他怎麼連那個傻子都不如?!”
寧馥淡淡道“他們兩個在一起,也是應了那句話——”
徐翠翠接上道“王八瞧綠豆,破鍋配爛腕,”她拍掌叫好,“活該他們倆在一塊互相惡心人,省的彆人再遭了罪!”
寧馥……
她本來想說命運弄人來著——畢竟這兩人本已分手,相看兩厭,想不到卻還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一起。
不過徐翠翠這樣說……也行吧。
人的命運從不是既定的。
而是由他們的每一個選擇組成。
高涵和梁慧雪的婚禮很低調,低調到參加的人隻有他們兩個,外加一個不情不願的證婚人。
畢竟這實在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老鄉們和知青們都去參加另一件對於他們來說顯然更重要的事了——
送行。
寧馥終於要回城啦。
大家最近都被掃盲班折騰的夠嗆,本來清閒貓冬的時候不得不聚在一塊盯著小黑板上一個個方塊字,實在令人頭疼。
但人也不能好賴不分,是吧。
人家寧馥對他們是掏心窩子的好啊!
浩浩『蕩』『蕩』的隊伍一直從村口送到公路上,大夥戀戀不舍地說了好些話,把寧馥的背囊塞滿了乾貨、皮子、『奶』豆腐等等。
圖古力書記終於叫停了打算“十八相送”的隊伍。
“行啦行啦,咱們再送就要送到北京了!”他笑著揮一揮手,“走多遠,也是從咱們圖拉嘎旗飛出去的金鳳凰哪!”
“小寧同誌,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寧馥上車,也和大夥揮手,“你們回去吧!我會寫信來的!”
大家站在路邊目送她的車。
村子裡的幾個小娃撒腿追車,徐翠翠也跟著一起追。
人腿跑不過汽車,兩下子就甩在後麵了。徐翠翠哇哇大哭。
寧馥輕吸一口氣,抑回眼眶中的濕潤,正要坐正身子,前麵開車的小吳卻突然道“你看,你看,那是誰?!”
她轉過頭去。
車子開在公路上,兩邊就是茫茫的草原。
遠處,一個身影策馬狂飆,遙遙而來。
隻身打馬過草原,高駿的大馬旁跑著一隻黃狗。
寧馥將手貼在玻璃窗上,朝他搖了搖,叫他回去。
而牧仁赤那卻狠抽一鞭,始終追在公路一側。
馬蹄翻起土塊,到底漸漸落在後麵,隻剩他喊了一句話,在風中傳過來——
“——同|誌,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