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琴聲便停了。
茶客們相繼回過神來,早有鄰座數人拉住茶博士詢問,北廂裡頭彈琴的是什麼人?
茶博士卻也說不上來,那人每次來去飄忽,隻興之所至會來彈上一曲,卻很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似乎是江海餘生樓裡的病人。
所有的疾病,一旦與江海餘生樓沾上邊,那就一定可說是棘手了。因為樓中主人有條規定——彆人能夠治得好的病,他不治。
她聽了暗自好奇,能夠奏出如此佳音的妙人,究竟會纏染什麼樣的病症?不過二哥說過,江海餘生樓從無治不好的病,想來此人心間自是無憂無礙。
桌旁忽多一人入座,她回過神來,瞧著便是一驚。
那是一個與二哥年齡相仿的男子,不過剛弱冠的年紀,麵上卻自有一股從容淡定。他不想要人注意到他時,旁人便絕不會注意到他;可他若想被人關注,那瞧見他的人便絕移不開目光。他的人就像此時的繞梁餘音,芙蕖滌碧波,片塵不染身。
可是這樣的男子,眼上卻蒙著一塊布——他是個瞎子。
二哥的警惕性向來很高,然而此刻麵上卻隻有溫和有禮的微笑。
陌生男子率先揖了一揖,“唐突了。”
公儀修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麵前,笑道“是在下先起親近之心,先生何來唐突一說。”
“浮生寂寞,知音難覓,能於此處得遇先生,高山流水,實乃一染塵之幸。”那人舉杯淺啜了一口,行雲流水般的動作,讓她懷疑他是否真的看不見。
公儀修亦笑著自報過家門。二人交談中,她方恍然一染塵便是方才北廂彈琴之人,隻不知為何便引了自己二哥為知音。待人走後,她不由低喃,“一染塵,這是什麼怪名字?”
公儀修笑道“所以,他不是一般人。”
“就因為他不是一般人,所以掐指一算就能知道二哥也是弦上高手?”少女眉眼彎彎。
“當然不是。”公儀修失笑,“方才他於北廂彈奏,本是即興之作,我卻能以指聲相和,他便將我引作知音人了。”
“原來是這樣。”她恍然大悟,隨即又覺不可思議,“二哥的指聲如此輕巧,北廂離這又這麼遠……”
“一名好的琴者,必是一個善於傾聽的人。”公儀修道,“何況,還是他那樣的人。”
她依舊有些似懂非懂,卻忽然想起一染塵離去時的那句話,“相信不日,還能再見賢兄妹。”
她看著杯中小小的自己,這一身男裝雖不說有多惟妙惟肖,卻也不至露出太多破綻,即使明眼人也不一定瞧得出是女子,卻被他一語道破。
加之他行動間全無半點不便,這樣的人,到底是真瞎還是假瞎?
這個問題,她沒好意思再問兄長,隻是皺了皺鼻子道“二哥做事情,還真都是彆有深意呢。”
“哦?怎麼說?”公儀修笑道,“我倒覺得你這句話,意味深長。”
她有些俏皮地側頭瞧他,“二哥選在這個時候來江渚,不僅僅是為我求得餘生令,還有一個原因,是為避戰吧?”
眼下離國正與隳國交戰,雖隻不過東南邊境小打小鬨,但她相信,以隳國國主的胃口和實力,對離國的侵犯絕不隻是如此,不定何時便會大舉西進。而依他們一路行來所見,大戰全麵爆發之日怕是已經不遠。
“你……”公儀修的眸光逐漸變得深邃。
少女的神色有些黯然,“家中的事情,三哥閒暇時都曾與我說過。”
所以,關於他們的祖父和父親如何故去,她都知道,也明白二哥為何不願再替離國朝綱出謀劃策。離開,是他最好的選擇。若他不願回去,她會陪著他直到戰事平定。
公儀修歎了口氣,“若是祖父與父親仍在,定會對你的聰明乖巧十分喜愛。”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往日大哥三哥不在家中,我多跟著二哥。耳濡目染,也明白了不少事情。”
公儀修溫和一笑,許久,說道“若是我們此行得不到餘生令,怎麼辦?”
她聞言一愣,這個問題,她還真沒有想過。或許潛意識裡,總是覺得向來雲淡風輕的二哥,能夠解決任何事情。或許二哥此問的深層含義,還是在於,若一直不能恢複記憶,那怎麼辦?
公儀修呷下一口熱茶,笑著自答道“那也無妨,隻要你願意,公儀家自會養你一輩子。”
s隳,hui,第一聲,毀壞之意。原諒作者查的一手好字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