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自知地勾了勾嘴角,回過神來,一染塵已推開一進房門走了進去,她便想著自己該當離開了。正準備告辭,卻聽一染塵道“姑娘可願進來坐坐?”
相拒未免無禮,她道聲多謝,舉步走了進去。屋中擺設與他們房中並無什麼不同,隻是案上多了一架木琴,桌邊多了一副殘棋,也不知是哪兩人所留。
空氣裡氤氳起淡淡的梅香。
說是梅香,卻比一般的梅花更清淡,也更凜冽,輕輕一嗅,便覺五臟六腑都浸潤了。
此時還是深秋,遠非梅花開放的時節,汀上也未見梅樹。她心覺奇怪,扭頭便見一染塵奉了香爐,輕輕放在上風之處。房內門窗開敞,微風一吹,立時縈繞滿室。
一染塵道“這味道,姑娘可還聞得慣?”
她實話實說,“很好聞。”
一染塵便也一笑不再說話,坐在桌邊。
她垂首瞧著殘棋,不知怎的心神便被拽了進去,心中默默推算起棋演。初始的時候,黑白兩棋還是旗鼓相當。可第四十六手過後,黑子便漸漸失了先機,終在九十二手上淪落大片江山。局外人方驚覺白子的布計還要再早些。這之後雖非一麵倒的廝殺,黑棋卻也處處被掣肘,直到第一百三十三手方挽回些敗勢,形成如此膠著局麵。
白子明顯計高一籌,黑子卻強在步步為營,穩紮穩打,所以最後勝負還難料定。
“原來姑娘,還通紋枰之道。”
她微微搖了下頭,“隻是粗通一二,至於哪裡學來,卻也記不得了。”
一染塵道“依姑娘看來,黑棋緣何錯失先機?”
她想了想,又低頭看了會棋盤,說“以我想來,第二十四手上,如不落在六又十四,而是落子天元上二,乍看未阻白子之立,卻是鎮在中腹關起之地,這之後至少四十五手,白子便不得那般隨心所欲。”
因為蒙著眼睛,所以讓人瞧不清一染塵的表情,可是他的唇角卻彎起良久。兩人又探討了一會棋局,她深深驚訝於他的記憶力之強。
隔了一會,一染塵閉口不言,似笑非笑對著房門。公子卿端了藥碗走進房間,笑道“病人,該喝藥了。”
一染塵接過藥碗,鼻翼輕皺,抿了抿唇,方才一氣灌下。
她在心中偷笑,原來劍仙也怕吃苦藥嗎?那他在房中燃香,可是不願自己身上沾染藥氣?
公子卿望著棋盤笑道“你偷偷請了外援,可有研透該當如何破解僵局?”
一染塵將藥碗奉還給他,笑道“有沒有研透,待你得空,一試便知。”
她方恍然,原來這局棋乃是他二人所留,隻不知是何人執黑,何人執白。
一染塵道“往日都是淡竹送藥,今日怎勞你親自送來?”
“嗬,給你送藥隻是順便。”公子卿對著她眨了眨眼睛,笑道,“我是來相請公儀小姐,下樓用膳。”
得主人認可後的待遇果然不一樣。她還未及稱謝,便見一染塵站起身子,道“好極,那便走吧。”言罷當先出門而去。
公子卿道“你不是已經辟穀多年?我這樓子裡可窮得很,能省還是省一些吧……”
一染塵輕聲一笑,並不回頭。若非他眼前蒙著塊布,實無人相信他是個瞎子。
三人一入膳堂,便見南燭和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圍著公儀修問東問西。小姑娘穿著翠綠色的衣裳,梳著可愛的包子頭,瞧著十分水靈。公儀修所知甚廣,與他聊天自然很是有趣。蒼術板著麵孔坐在一旁,雖未加入談話,瞧那模樣卻也正側耳聽著。
一染塵對著空氣輕聞了一聞,說道“好像什麼東西糊了。”
小姑娘“呀”了一聲,連忙站起身子奔向廚房。
“淡竹啊淡竹,還是這樣毛毛躁躁的性子。”公子卿搖頭歎道,“倒是你,狗鼻子真靈。”
一染塵也不理他,笑向公儀修道“公儀先生,彆來無恙。”
公儀修瞧見他們的時候便已站起身子,此時回了一揖,“塵先生。”
公子卿在旁笑道“原來用膳是假,高山流水會知音方是真的。”
一染塵道“那是自然。”旋向公儀修道“先生是應了公子的什麼條件?”
公儀修也不避諱,如此這般一說。公子卿隻在一旁嘻嘻笑著。
一染塵歎道“我原還以為當他的病人不容易,原來當他的病人家屬,更加不容易。”
因著一染塵與公子卿的熟稔,公儀修又是個百搭的性子,席間氣氛很好。三人雖都不飲酒,但幾盞茶過後,話就更多了起來,由著絲竹茶道,丹青岐黃,天南海北地閒聊。桌上菜肴雖都是極簡的食材,吃在口中卻彆有一番滋味,看來廚師的烹調技藝十分高超。
南燭雖是安安靜靜吃著飯,烏黑的眼珠子卻滴溜溜地轉著。他推了推她的手肘,笑道“好吃嗎?”
她亦笑道“很好吃呀。”
這一讚揚,卻是讓那名喚淡竹的小姑娘眼睛亮了起來,隔著南燭對她笑道“總算有人欣賞我了!”
雖已隱隱猜到,但她聞言仍是一訝,問道“這些菜,全是你做的?”
“嗯!”花兒般的小臉上滿是笑意,淡竹笑嘻嘻地點了點頭。這一下,立時就拉近了大小兩個姑娘的距離,淡竹乾脆和南燭換了位置,挨到了她身側。這個年紀的小姑娘,總是愛和比她大些的女孩子一處玩耍。
除了蒼術用罷飯食便去了東山,這一席飯至晚方散。她跟了二哥還有一染塵去到樓頂。
此時天色已經全黑,天上散著繁星,耳旁隻聽得浪濤般的水聲,竟讓人生出一種置身海上的錯覺。想來“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差不多便是如此吧。她下意識地探了探手,卻隻掬得一捧夜色。二哥在她耳旁輕笑,“小妹想要摘星星?”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畢竟不是淡竹那般大小的小姑娘了,還做出如此幼稚舉動。
一染塵道“先生還欠了我一首曲子,便在此時此地如何?”
天朗氣清,輝星淡風,正是良辰。公儀修微笑道“可以。隻是要借用先生的琴。”他們自己的大部分行李,都被扔在了江渚城的客棧。
她想著是否該當自己下樓去取,由得他二人在此閒話。卻見一染塵左手拇指中指微合,也不如何動作,手上便憑空多出一架古琴,雙手遞於公儀修。
相比她的震驚,二哥卻顯得萬分淡然。接過之後輕撫兩下,琴音錚錚有若流水,黑夜之中分外邈遠通達。公儀修讚道“好琴。”
一染塵亦讚了一聲,“好指法。”
二人相視一笑,席地而坐。初始隻是靜靜聽著,後來他撫弦時他便在旁擊掌相和。她聽二哥彈過無數次琴,卻從無一次似今日般恣意暢快。直到琴聲漸停,她與一染塵還浸在琴聲中良久。待省了神,她不由望向一染塵,眼前又現出他禦劍飛行以及方才自空中信手拈來一琴的模樣。
公儀修笑道“塵先生,我家小妹怕是被你方才這一手給驚到了。”
二哥不說多餘之話,該直白時就比任何人都直白。
一染塵瞧了她一瞬,忽而笑道“怕不是驚到,而是覺得有些熟悉吧?”
像是一點靈光直透心底,她有些錯愕地抬起頭,望向怡然淡笑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