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新明錄!
“有明之無善政,自皇帝罷丞相始也!”
毛淵明站在了客廳中央,說話的音量並不大,但無論在黃宗羲還是朱慈炤聽來,都不亞於一聲炸雷。
這句話是黃宗羲所著《明夷待訪錄》中“置相”篇的第一句話,也是黃宗羲對明代政治製度的蓋棺定論。十幾個字裡,表達了兩層意思第一,明朝沒有善政;第二,明朝沒有善政的原因是朱元璋罷相。
朱慈炤當然驚訝不已,甚至於可以說有些驚恐。自從軍機處的人把他帶到杭州,許緯辰一直以來給他灌輸的思想都是“早日登基,恢複大明”,鮑婧等人對待他也確實優禮有加關懷備至。沒想到今天毛淵明如此貶低明朝、明朝的製度、乃至於明太祖朱元璋,讓朱慈炤一下子對軍機處的意圖產生了懷疑。
黃宗羲也很驚訝。雖說《明夷待訪錄》成書已經十多年,但並未刻版付印,除了友人弟子之外,讀過的人寥寥無幾,一個外洋“毛利國人”又怎會知道?當著即將登基的大明皇帝,如此大膽地貶損朱元璋,這個毛淵明到底有什麼意圖?
毛淵明沒有理會二人的驚訝,慢慢地踱著方步,繼續背誦道“古者君之待臣也,臣拜,君必答拜。秦、漢以後,廢而不講,然丞相進,天子禦座為起,在輿為下。宰相既罷,天子更無與為禮者矣。遂謂百官之設,所以事我,能事我者我賢之,不能事我者我否之。設官之意既訛,尚能得作君之意乎?古者不傳子而傳賢,其視天子之位,去留猶夫宰相也。其後天子傳子,宰相不傳子。天子之子不皆賢,尚賴宰相傳賢足相補救,則天子亦不失傳賢之意。宰相既罷,天子之子一不賢,更無與為賢者矣,不亦並傳子之意而失者乎?”
毛淵明旁若無人地背誦,朱慈炤的額頭上已經隱隱沁出汗水,而黃宗羲也因為驚訝而微微有些顫抖。
“或謂後之入閣辦事,無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實也。曰不然。入閣辦事者,職在批答,猶開府之書記也。其事既輕,而批答之意,又必自內授之而後擬之,可謂有其實乎?吾以謂有宰相之實者,今之宮奴也。蓋大權不能無所寄,彼宮奴者,見宰相之政事墜地不收,從而設為科條,增其職掌,生殺予奪出自宰相者,次第而儘歸焉。有明之閣下,賢者貸其殘膏剩馥,不賢者假其喜笑怒罵,道路傳之,國史書之,則以為其人之相業矣。故使宮奴有宰相之實者,則罷丞相之過也。閣下之賢者,儘其能事則曰法祖,亦非為祖宗之必足法也。其事位既輕,不得不假祖宗以壓後王,以塞宮奴。祖宗之所行未必皆當,宮奴之黠者又複條舉其疵行,亦曰法祖,而法祖之論荒矣。使宰相不罷,自得以古聖哲王之行摩切其主,其主亦有所畏而不敢不從也。”
毛淵明氣不長出,幾乎就要把《明夷待訪錄》的“置相篇”給背了下來。這篇梁啟超、譚嗣同們極為推崇的文章,毛淵明很早就熟讀了,並且默記在心。
“毛先生,您不必再背了。閣下如此抬愛拙作,老朽實在是愧不敢當。”黃宗羲激動地站了起來,走到毛淵明的麵前,“隻是,閣下何以讀過拙作?”
“毛某因為機緣巧合,拜讀過閣下的大作,梨洲先生不必深究。”毛淵明麵帶笑容地說道,“梨洲先生胸中的為政之道,毛某和軍機處眾人都深為明了。如今天下未定,正好白手創業,重塑一個理想中的新大明,將梨洲先生的願望付諸實施,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毛先生,若果如閣下所言,老朽自然樂觀其成,隻是三代以下,以天下為私利已成常態,改弦易轍並非易事,毛先生有何具體之術?”黃宗羲眼裡放著光,滿懷期待地望著毛淵明。
“毛某與延平郡王、軍機處早已商議過了,待永王登基之日,即設谘議局研究變法改製,建立新明製度,倡議新政。事情雖然難辦,但隻要一步一步地努力向前,總有成功的一天。”
“哦?谘議局是何衙門,所司何事?”
“梨洲先生請想,若是要刷新製度,改良朝局,必得清明睿智之人,詳加磋商,細化方略,如此付諸實施,方能成功。谘議局便是專門研究新製的衙門。”
“所謂新製,有何不同?”
“不同之處,總於以成法規正君王,以賢人拜相理政,至於細節,一時未能至於詳儘,要仰賴梨洲先生逐一指點。”
黃宗羲點了點頭,又說道“毛先生所言極是。隻不過若是如此,可見毛先生已知如何辦理,似無需老朽助力。”
“梨洲先生不可如此說。天下之事,乃是要集天下人之力,方可成事。毛某縱然知道如何辦理,卻少不得梨洲先生的助力。梨洲先生名望播於天下,隻要登高一呼,不愁天下士子不紛至遝來。隻要擁護新明製度之人多,大家群策群力,必能如願以償。”
聽完毛淵明的這番話,黃宗羲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悠悠地說道“老夫已經年過六旬,本以為風燭殘年無所期望,不成想今日得與毛先生相會,方知大業有成仍可翹首以待。”
“梨洲先生,因此毛某想請先生到杭州,一同讚畫恢複大明江山之策。”
“這……”黃宗羲猶豫了一下,看向了朱慈炤。
在二人對話之際,朱慈炤可以說是如坐針氈。自己還沒當上皇帝,眼前的兩個人就在研究如何“以成法規正君王”,還要“以賢人拜相理政”,似乎自己就是個擺設。現在黃宗羲目視自己,一時間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麼好。
毛淵明見朱慈炤尷尬,便緩緩踱到朱慈炤身邊,柔聲說道“永王殿下以天下蒼生為念,以光複大明江山為責任,誌願與我等並無不同。殿下,可是如此?”
“是……毛先生所言極是。”朱慈炤雖然口是心非,但當此情景,也沒有辯駁的餘地,畢竟自己隻是一個淪落為教書先生的落難皇子,是否擁立自己完全由對方說了算。
“好。”黃宗羲終於點了點頭,說道,“既然如此,老朽就舍了這殘軀,為大明再興賭上一局。”
“梨洲先生如此深明大義,毛某感佩之至。”毛淵明頓了一頓又問道,“不知令郎和幾位高足……”
“百家年紀尚輕,要暫留家中,相助二弟宗炎料理家務,以及書院之事,過幾年再讓他為朝廷出力吧。至於幾名弟子,雖然學問未至大成,倒也有幾分可看之處,當會對政事有些幫助。不過,他們去與不去,要看他們自己的意思了。”
“先生,弟子願隨先生同去。”萬斯同第一個應聲。
“弟子也願同去。”說話的人叫邵廷采,隻有二十幾歲,是幾個弟子中最年輕的。
“嗯,斯大,你稍後去書院問問其他人,如有願意同去的,叫他們收拾行裝。”黃宗羲的弟子眾多,遠不止客廳裡的幾位,因此吩咐萬斯大。
“弟子明白。”萬斯大已經四十出頭,為人矜持穩重,儼然是黃宗羲門下的大師兄。
“還有,你替我給令兄斯年寫一封信,問他安好,請他代為詢問甬上桃源書院的弟子,如有願意同往者,開列名單舉薦給朝廷。”
“是。”
黃宗羲這才轉過臉來說道“永王殿下,毛先生,老朽還有一些家務事,恐怕要花上十天半個月料理妥帖之後,才能到杭州奉命。”
“梨洲先生儘管從容安排,毛某送永王殿下回杭州自後,再差遣官船來迎接梨洲先生。”毛淵明完成了這件大事,終於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