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蓬真君神將降臨,八臂鎮壓之下,奉陽鎮的宗祠已經變成一堆瓦礫廢墟。
廢墟中,盤坐著一個模樣慘目忍睹,仿若一具附著血肉的骷髏的人,有些地方的血肉,已經蓋不住,露出裡麵晶瑩剔透,隱隱泛著金光的骨頭。
因交戰餘波,而走出去老遠的王家主、呂家主等人,又快速折返了回來。
對於能這麼快的結束戰鬥,呂慈和陸瑾覺得理所應當,但王家主和呂家主卻是有些不敢置信,在閩都的時候,他們的人圍剿過吳曼,知道此人的手段……
現在想來,即便他們已經很高估張之維了,但還是低估了。
王家主凝視著骷髏一般的吳曼,按理來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應該衝過去食其肉,寢其皮才對。
但莫名的,在衝過來看到吳曼的一瞬間,他心裡的殺意和恨意突然就消散了不少,對於這種轉變,他也說不上是為什麼,是看到仇人如此慘狀,心裡釋懷了些嗎
王家主心裡自語了一句,沒作任何打擾,隻是站在張之維的身後,靜靜的看著。
不僅是他,呂家主、呂慈陸瑾等人也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悟了嗎”
張之維對著麵前的血肉骷髏說道,對於吳曼的悟道,他其實是有些詫異的,據他所知,為了讓吳曼悟道,無根生做出的努力可不少。
至於無根生是怎麼做的……
《殺死一隻知更鳥》裡有一句話,你永遠不可能真正了解一個人,除非你穿上她的鞋子走來走去,站在她的角度思考問題,可真當你走過她的路時,你連路過都覺得難過。
有時候你所看到的,並非事情真相,你了解的也不過是浮在水麵上的冰山一角,除非完完全全站在對方的角度,親身體驗一遭。
無根生為了幫助吳曼,他剃發為僧,和吳曼穿一樣的衣服,兩人形影不離的一起修行,讓吳曼以他言行中的慧根來照見己身,從而悟道。
這一個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張之維是知道的。
但他並無此意,他也沒有多想提點吳曼,他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打死吳曼。
之所以會說這麼多,倒也不是動了什麼惻隱之心,僅僅隻是因為他這個人嘛……就是這麼話多,天性如此,沒有辦法,彆人問了,總得回應一下不是!
“悟了悟了,小天師剛才的一擊,還真是醍醐灌頂!”
吳曼即便肉身破碎嚴重,幾乎變成一具附著血肉的骷髏,但他的精氣神卻是空前的高。
眼睛裡的血絲儘消,不見半點渾濁,清澈的像是夜晚掛滿繁星的星空一樣。
他看著張之維,臉上的血肉抽動了一下。
這個動作,在他如今血肉模糊的臉上,本應該極其猙獰恐怖。
但他做出來,卻給人一種清風和煦的感覺,恍若拈花一笑。
“在以前,我認為念佛是佛法,參禪是佛法,手段是佛法,拜佛是佛法……但其實,這些都是魔障。”
“佛說,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可岸在哪裡呢不需要回頭,現在就是岸,一切當放下,岸就在這裡,多謝小天師!”
“那真是恭喜,但不必謝我!”張之維看著吳曼,神色淡漠,“有什麼遺言嗎或者說,悟得了能生死翻盤的手段”
儘管此刻吳曼周身的炁息如勁風中的野草般脆弱,但他給張之維的感覺,較之先前,卻是大不相同。
若不提手段神通,在之前,吳曼給張之維的感覺便是,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但現在,吳曼在他的感官中,卻是有些空了。
“空”這個字,多是佛教用語,若換成道家用語,那便是有些“虛”了。
這個“虛”,並不是常說的腎虛,脾虛之類的虛,而是煉神返虛,煉虛合道中的“虛”。
這是一種境界的躍遷,在修行上,刨除術法這種劍走偏鋒的奇淫巧技,在真正的修行境界上,往往功高一線,就是高的沒邊。
張之維的實力雖強的沒邊,多少個陸瑾呂慈都打不過,但真要比境界,也就比他們高出了幾線而已。
現在吳曼悟道,境界高了一線,張之維想來試試他的邊。
吳曼看著張之維,無喜無悲的說道:
“生死翻盤的手段真正的佛法,真正的無明,真正的悟道,並沒有個固定的東西,如果悟得的是一個固定的東西,譬如神通奇技之類的東西,那就是錯了。”
他雙手合十:“實實在在沒有一個東西,身體都沒有了,連感覺都沒有了,所以五蘊皆空,連光也沒有,色相也沒有,一切都不可得,這個時候就是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大徹大悟。”
張之維依舊神色淡漠,吳曼的話,他其實是聽懂了的,但這是吳曼的道,不是他的道,於他無益,聽聽也就得了,若真去深究,那便是妄念。
而他身後的眾人,則是表情各異,呂家主等人不通佛法,不知其意,隻是不明覺厲。
王家主卻是臉色大變,他是書聖後裔,博覽群書,三教知識都有涉及,知道吳曼話裡的意思。
“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梵語,意為無上正等正覺,即最高的智慧覺悟,這吳曼竟能悟得此
“王施主,因我之故,害的老先生作古,無以回報,我便誦經一篇吧!”
吳曼嘴巴開闔,明明聲音不大,卻如洪鐘大呂一般,響徹在眾人腦海: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隻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
“時長老須菩提。在大眾中。即從座起。偏袒右肩……”
“這狗賊在念叨些什麼東西,雖然聽不懂,但感覺挺厲害的樣子!”呂慈小聲道。
“這是《金剛經》,是佛經中極為特殊,也既難理解,其中蘊含著佛祖的大智慧,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好好聽一聽,或許我們能有所獲!”王家主小聲道。
“須菩提,若有法,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然燈佛即不與我授記。汝於來世。當得作佛。號釋迦牟尼。”
吳曼的誦經聲不絕如縷,猶如金石交擊,震撼人心。
“以實無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故然燈佛與我授記。作是言。汝於來世。當得作佛。號釋迦牟尼。何以故。”
“於一切法。應如是知。如是見。如是信解。不生法相。須菩提。所言法相者。如來說即非法相。是名法相。”
誦經聲經久不絕,盤坐在廢墟中的血肉骷髏卻是低下了頭,那清澈如星海般的眸子,星光隕滅,緩緩消失。
朝聞道夕死可矣,吳曼死了。
張之維凝視著吳曼的屍體,感受到那一縷先天渾圓緩緩消散。
吳曼悟道了,他其實可以嘗試著翻盤,但他沒嘗試,靜靜的死了。
呂家主、呂慈等人還沉浸在經文的餘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