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犯傻了嗎?”大兵瞠然問,從來想不到,以自己的智商換個地方,居然會犯傻。
“嘖,也就咱自己人我跟你說,捐款你和領導捐一樣多乾什麼?人家捐五百,你也捐五百,好像你覺悟已經趕上領導了似的……即便你覺悟趕上領導了,那不是顯得其他人覺悟都比你低了?還有啊,早晨來了就衝那羈押間乾嘛,那地方比廁所還晦氣,好死不死的什麼犯人都從那兒過呢。”莊海峰拉著臉道,麵相愁苦,眼神黯淡,果真是整個人很不好了。
“您說的對……我,我這不是新來嗎?您得讓我適應一下,這樣,您就把我當新兵得了。”大兵委婉地道,不忍拂了這位同事的好意。
“不用我教你,乾這活,用不了多長時間,再陽光的人,也得悲觀厭世。”莊海峰道,這話大兵不同意了,直道著“人家嫌疑人都不悲觀呢,咱們厭什麼世?”
“這你就不懂了,嫌疑人隻要不是死刑,他有盼頭,咱們這……沒盼頭。”莊海峰道,他掰著指頭數了,法警最好的歸宿,是累積幾年資曆,就換崗位,頂多也是後勤、庭警或者其他非技術崗位,沒有出頭之日的,說白了就像看守所號子裡那些最底層的犯人一樣,是被吆來喝去的一類,沒人拿你當根蔥。
濃濃的憤世嫉俗,大兵不止在一個人身上看到,這點讓他很迷茫,總是試圖回憶起,是不是曾經的自己也是這樣?但他回憶不起來,特勤的經曆相較於此時的工作,是一種悠然和愜意,是他最神往的心安歸處……可現在卻有點糊塗了,怎麼好像又錯了?如果沒錯,那為什麼這麼多的不如意?
大兵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位同事,可能從部隊那個大熔爐回到地方這些大雜燴的環境裡,還真是很難適應,那個簡單,強調共性的地方,你適應規則會很容易地按部就班來,而在雜七雜八的社會環境裡,誰可能數得清,有多少在明裡暗裡起效的規則及潛規則?
到了第一看守所,莊海峰都懶得下車了,站在車後,開著車後廂,那間小籠子隔間。解押文件扔進大兵,大兵整整法警製服,進了兩道門,文件驗明,過了一會兒,才見管教帶著嫌疑人從號子裡出來,出最後一道門,打上手銬,簽字,這才交給大兵。
兩個,一個發疏獐頭尖下巴的中年人,老佝著腰,另一位居然是個胖子,看守所的低劣夥食居然沒把他餓瘦,一搖一晃邁著公鴨步子,這位不用佝腰,想彎腰都不容易。
待遇很直觀,莊海峰站在解押車前厭惡地一指車裡上去!
兩人上去,拍好門,上鎖,驗過文件,出看守所,一路回返,這個感覺讓人怪怪的,而且有嫌疑人在場,法警都會虎著臉,保持著自然的沉默,一直回到中院都沒有說一句話。
兩人帶進了已經打掃乾淨的隔間,先提審的是那個胖子,沒成想居然是位做假護照的好把式,他被莊海峰帶到庭上了,那兒有法官、書記員、公訴人,莊海峰頂多站在門口等著結束,其實法庭沒有想像中那麼莊嚴,大多數時候是非公開庭,從檢察移交過來的都是已經定案的,公訴一念、庭審一過,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沒異議就結束了……過不了幾天判決書就下來了,到時候,還得法警去看守所交給嫌疑人。
“大哥,大哥……”
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響起,大兵側頭,是那位佝腰的,正賊頭賊腦小聲試圖跟他說話,按照紀律,是不能和嫌疑人接觸的,大兵沒吭聲,那位哀求道著“給支煙吧,這裡麵憋得好難受。”
“裝吧,你根本不抽煙,看守所裡就能抽煙,也輪不到你吧?”大兵道,作為曾經的特勤,有一點長處保留下來了,那就是眼光,他沒有聞到明顯的煙味,而且這個佝腰的在正常的認知裡,也屬於號子裡的最底層。
“哎呀,這您都知道……不瞞您說啊,大哥,給我幾個煙頭就行,我們出來提審開庭都有任務的,一個煙頭也拾不著,回去得挨揍啊。”那位嫌疑人哀求著,而且早瞄上了,手在號裡子指指不遠處“那兒,那兒……就有。”
指向處是垃圾桶,桶上凹蓋裡,有幾個或長或短的煙蒂,大兵納悶了,忍著笑問“你們這號子裡,居然還有目標考核?”
“可不,牢頭管得嚴呢,揀不著好煙頭,挨揍呢。”嫌疑人道。
“怎麼?看著我好說話?會給你揀煙頭?”大兵瞪著道。
“不是,你看您……像好人。”那位嫌疑人抬頭了,期待地看著大兵,大兵驀地省悟了,也許是特殊境遇的原因,可能自己的眼光中,缺少了法警慣有的厭惡、嫌惡,以及避而遠之,才讓嫌疑人視作好人。
這個省悟讓他哭笑不得了,瞅瞅這位身瘦骨細的毛賊,他拉著臉道著“知道裡麵不舒服還不乾好事,犯什麼事進去的?”
“沒……沒犯什麼事,就回家拿了點東西……就被抓進來了。”嫌疑人囁喃地說著,仿佛也是位心理大師在,在察言觀色。
“撒謊是吧?能讓中院判你,能是就回家拿了點東西?”大兵道。
“嗯,我是去彆人家拿的。”嫌疑人猶猶豫豫道,在這一刹那,他看到了法警的嘴角上翹,然後大兵這位法警露糗,側頭看,那貨正笑眯眯向他示好,而且愣是用這句話,逗出大兵的笑容來了。
“哎大哥,就倆……給倆煙頭,我念著您的好呢。”嫌疑人順杆往上爬了。
“不行啊,帥哥,我在監控探頭下,是不能和你接觸的……對不起了。”大兵道,拒絕了,拒絕時,明顯地看到嫌疑人身形萎縮,眼光黯然,靠著鐵門,像被人奸毆一通一樣,垂頭喪氣的。
不知道觸到了大兵的那根神經,那怕是目睹死亡已經冷血,那怕是身處敵對的位置,也莫名地讓他有點憐憫,他不知道這個憐憫來自於何處,似乎不是他這種人應該有的,就有,似乎也不應該給籠子裡關的這種人。
“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大兵輕聲問,保持著警戒的姿勢未動。
“有老婆,肯定早跟彆人過上了……有娃,出去肯定不認識我這個爹了。”這位年紀已經不小的嫌疑人,憂桑地看著號子裡的水泥頂,那神情好不落寂。
“你不是一進宮了,這麼油滑,而且敢撩法警,應該是個老油條了,第幾次了?”大兵問。
“不算派出所的,第三回了,這回慘了,摸了對鐲子居然是玉的,居然值十幾萬……哎他媽的,讓我兩千塊錢給賣了,沒文化真可怕啊,坐牢都坐得糊裡糊塗的。”嫌疑人感慨道,話裡帶著濃濃的憂桑和後悔,是實打實不摻假的。
不是後悔乾了,而是後悔沒文化地乾,實在冤枉。
這就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可惡之處了,大兵有點糾結,被關進籠子裡的壞人,你說應該關注他的可憐之處呢,還是多想想他的可惡、可恨之處呢?
莊海峰打著手勢,叫著大兵,大兵開著鐵門,押著這位嫌疑人,出門他做了一個意外的動作,把這貨往垃圾桶邊帶,然後故意地在垃圾桶邊上停留了一秒鐘,這個毛賊手快的很,等離開時,那裡麵的幾個煙頭,都被他撈得乾乾淨淨了,而且這毛賊回頭朝著大兵感激地一瞥,輕聲說了句謝謝。
大兵表情嚴肅,一言未發,帶著他,上庭了。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不過他的心態放鬆了。每個人都要選擇自己的站位,或站在悲觀裡、或站在樂觀裡、站在希望、或者絕望裡,可事實並沒有那麼單純,站在悲觀的角度,你肯定要丟掉樂觀;站在絕望的角度,那怕有希望也會被你忽略,就像這個可恨又可憐的毛賊一樣,你恨他,他不會更差;你可憐他,他也不會更好,恰恰相反的是,你選擇對他的方式,影響的是你的心境。
所以,在這個本來就歇斯底裡的世界,那些形形色色的罪犯又何曾有過一時消停,你一個小法警的感受誰又會在乎?整個人就再不好,也是在自找沒趣。
一念至此,大兵微笑看著同位莊海峰;鮮明對比的是,莊海峰一臉惡相,苦大仇深盯著那位做假護照的胖子。他慢慢踱步上前,那位剛從庭上下來的胖子豆大的汗滴還在,不知道是憋得,還是緊張得,反正的吭哧吭哧直喘氣,他警惕地看著兩位法警,像隨時準備起身脫逃一樣,這緊張的架勢讓莊海峰也戒備了。
“把他放出來吧,讓他上個廁所。”大兵容易道。
“啊?”莊海峰嚇了一跳。
“我來。”大兵拿著鑰匙開門,示意著莊海峰去看著庭門,當聲開門,那胖子緊張地看著大兵,大兵扶著門道著“出來吧,去上個廁所,洗把臉……是不是喉嚨發乾,那兒有水。”
哦哦哦……這胖子惶恐地一點頭,這才跟著大兵出來,進了斜對麵的衛生間,又翹屁股又挺胯,終於憋出尿來了,這頭放完,那頭就著水龍衝臉衝頭,咕嘟咕嘟直灌,片刻一仰頭,哎呀,那舒爽得一呼氣,爽歪了,再看大兵時那眼神裡可都成了感激,直鞠躬點頭謝著“感謝政府,感謝警察……太感謝了,哎呀媽呀,快把我憋死了……”
“出來吧,時間就快了,這個庭開完就能回去了。”大兵站在門口,那胖子千恩萬謝,晃悠晃悠進去羈押間了,不等大兵動手,自己就把門鎖上了。
“胖子,你得減減肥了啊。”大兵隨口道著。
“哎,您說的對,我這不正減著呢嗎?每回抓進來關幾年,基本就相當於減肥呢。”胖子受教道。
“太給國家獄政管理增加負擔了啊。”大兵道。
“沒增加。”胖子嚴肅地糾正“我就想多吃,政府也不給啊。”
“不給是考慮你的健康無法承受,判決下來,去監獄好好改造啊,人不能一輩子老乾壞事啊,將來出來換個活法啊,彆讓我再碰見你,還拉你上庭。”大兵道。
“哦,應該的……警哥,謝謝啊,謝謝。”胖子前口應著,後聲就不對味了,他道著“將來再犯事碰到你就好了啊。”
大兵愕然側眼,那胖子省得話不對了,不過廉恥之於他基本屬於可忽略的成份,他嗬嗬地傻笑。
想指望這號人改過自新恐怖有點難度,大兵也無語地笑了。
這一天的庭審,法官有點奇怪,出奇的順利,嫌疑人不像平時那麼梗著脖子仇視加胡攪蠻纏;莊海峰也有點奇怪,籠裡子關的倆貨送看守所送,兩人一路談興頗濃,互相交流呢,老賊說了,胖子,我出去給你介紹個好活,包你減肥……胖子不屑反駁,哥是高智商人才,當賊多沒技術含量。兩人打屁一路,送回看守所,連管教都在奇怪,這對貨不像去接受審判去了,倒特麼像去旅遊了一圈,輕輕鬆鬆回來了,以往審判歸來,可是一個比一個哭喪。
沒人注意到這些細微的變化原因何在,那怕就大兵也沒有注意到,他能毫無滯礙地和這些形形色色的嫌疑人交流………請瀏覽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