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挑了塊浸著鮮香辣醬的豆腐放入雪白的米飯中,笑眯眯道“公子,不要拘束嘛,多吃點。”
常皓在心裡長籲短歎了一番。算了,既然是散夥飯,偶爾奢侈一次無妨。
他們這邊吃著,那廂李萬綺麵前的滿桌子好菜都涼了,他卻仍舊在和人高談闊論。半晌,他忽然想起什麼,吩咐下人道“去,給常皓那兒送一份熊掌。”
屬下領命,又加選了一品香最貴的招牌菜,一並給常皓送了過去。
熱氣騰騰的熊掌送來,常皓和子衿俱是一愣。
“誰送的?”
“還能有誰啊,當然是探花郎李萬綺李大人了。”夥計的笑聲如刀一般刺得常皓心口疼。他本想忍著,卻見夥計又端來了一碗猴腦羹。
這回不單單是常皓,連子衿也變了臉色。妖對動物的氣味最是敏感,她可以想象這天價的菜肴背後有一個怎樣悲慘的故事。
“欺人太甚!”常皓氣得青筋暴突,恨不能上去和李萬綺大打一場。
“公子不要衝動啊!”子衿忙攔著他。
常皓的眼神十分可怕,子衿隻能看到他那被火燒得狀如厲鬼的半邊臉,而另一半俊美溫柔的皮囊早已經被陰影掩蓋。
半晌,他淡淡道“今日這頓飯便到這裡吧。”
常皓行了個禮,陰沉著臉離開了。
子衿咬了咬唇,不曾跟上去,好好的一頓飯被那李探花攪黃了。子衿坐下來,一個人吃著那滿桌子嘗不出味兒的菜肴。
她並不喜歡吃東西,妖不知五味,偌大的妖宅廚房隻是一個擺設。她特意點了這麼多,隻是希望常皓能多吃些罷了,日後她會再找機會送他一些銀子。
李萬綺對麵坐著的是吳尚書,吳尚書因為站隊站得及時,如今官運亨通,官場新秀自然要多多巴結。吳尚書也覺得李萬綺儀表堂堂,是個難得的人才。
吳家公子年滿十八,尚未娶親,而李萬綺有一個生得十分貌美的妹妹詩詩,此番李萬綺有好事成雙的想法,吳尚書也正有此意。
“吳大人哪裡的話,以後咱們就是自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兩人酒酣耳熱,越聊越投機。李萬綺就這麼把妹妹“賣”了出去,和吳尚書約好了時間,準備讓毫不知情被定親的兩個小呆瓜見上一麵,意思意思。
敘完了話,李萬綺和吳尚書告彆。
李萬綺坐在那頂流蘇軟轎內,香爐的煙氤氳,他感到心曠神怡,忍不住想再喝一壺花雕酒。他伸出右手,摸了摸身側的白玉壺,忽然覺得觸感溫熱而柔軟。
李萬綺暗驚,猛地睜開眼“你、你、你是誰?!”
一番慌神後,他看清楚了,原來是剛才在酒樓裡見過的女子。他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子衿笑眯眯道“李大人,我找你是為了一點事兒。”
“你是怎麼上來的?”李萬綺哪聽得清她在說什麼,大驚,他撩起簾子,發現幾個轎夫還在那兒走,“你們都沒長眼睛嗎?這麼個大活人進我轎子看不見?”
但轎夫們似乎聽不到他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
李萬綺擦了擦眼睛,發現街道不知何時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蒙的霧。
轎夫們好像表情麻木的僵屍,在霧氣中懸空而走。再往前一些,周圍的一切全部被大霧遮住了,詭異的流水聲“嘩啦啦”響著。
李萬綺咽了咽口水。怎麼回事?
他看子衿的眼光也不由得變了,聲音微微發顫“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是誰不要緊,隻是李大人,你到底和那位常公子有什麼仇什麼怨,好好的一頓飯也不讓我們吃得安生?”
子衿還是笑眯眯的,李萬綺卻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壓抑感。他承認自己這回大意失荊州,撞在龍王爺身上了。
李萬綺動了動唇“也沒什麼恩怨,就想讓他安分一點罷了。”
子衿托腮,眼巴巴地看著他“我這人就喜歡聽人講故事,而且性子急,等不得。”
李萬綺擦了把汗“就隻是說個故事而已?”
子衿點點頭“僅此而已。”
“那……那其實事情也沒姑娘你想的那麼複雜。”
常家和李家曾經是鄰居,父輩關係不錯。李家在賀縣開了一家腳店,專門賣酒,常家則開了一家雜貨店,賣些柴米油鹽之類的生活用品。
常家二老隻有一個兒子常皓,生得俊雅不凡,而且聰穎好學,能詩善對,是個有望出仕的人才。而李家也有一個兒子——李萬綺,便是如今的探花郎,雖然不及常皓俊美,卻也是儀表堂堂,氣質不俗。
兩家人關係很好,常皓與李萬綺自小一起長大,李萬綺長常皓五六歲,常皓素日裡會敬稱一聲兄長。
李家還有一個有著花容月貌的女兒李詩詩,與常皓青梅竹馬、郎情妾意。兩人定了親,可謂佳偶天成。因為常皓與李萬綺都要進京趕考,父輩們打算先把常皓的婚事辦完,這樣常皓金榜題名歸來之時,便能做父親了。
婚禮前夕,正逢隆冬,李家的生意十分好,那些散工的大漢成群地喝酒暖身,高談闊論。屋子裡的火爐把屋外的嚴寒悉數擋了去,實在是一個放鬆的好地方。
災禍就這麼悄無聲息地來了。
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常皓還在睡夢之中,忽然聽到有人喊“救火”。他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翻了個身,那呼聲卻越發刺耳,驚得他終於睜開眼睛。但他的屋子周圍一點焦味也沒有。
他的床靠著窗,隱約可見結了霜花的窗戶上有火光躍動。
常皓連忙蹬鞋子下床,扯了外衫披上,衝出屋子。李家外圍了好些人,看戲的,著急的,救火的,常皓看到李萬綺灰頭土臉地披著外衫站在火光之中,不由得搖晃他“詩詩呢?詩詩在哪兒?”
李萬綺目光黯淡,好像丟了魂兒,好像把彆的什麼也丟了。他動了動唇“我妹妹還在裡麵,可能已經……”
常皓隻聽到“在裡麵”三個字,便什麼也顧不上了,匆匆把自己渾身澆濕,然後衝進了大火之中。他的記憶自那時候起變得模糊不清,隻記得眼前是火,身後是火,能夠感知與觸碰到的地方都是火。
煙熏得他睜不開眼,熏得他頭暈目眩,可他還是堅持著把李詩詩從大火裡救了出來,然後一個趔趄,把自己的半張臉貢獻給了火星子。
“不要多心,隻是半張臉而已,你是詩詩的救命恩人,詩詩怎麼會嫌棄你?”之後在病床上輾轉反側時,常皓經常聽到詩詩這麼安慰自己。
隻是半張臉而已嗎?
他因為這張臉不能再進京趕考,毀了父母的希望,沒多久二老便憂鬱成疾,他變賣了家產也救治不得,一夜之間失去雙親。
李家嘴上說不嫌棄,但李萬綺高中探花、光宗耀祖,李詩詩花容月貌、蕙質蘭心,李家怎麼可能還瞧得上他這個身無分文的醜八怪?
婚事一拖再拖,最後李萬綺隻答應以後會一直出錢養著常皓,彆的一概不再提。
又過了些日子,李家舉家搬到了臨安,隻有小廝會每月按時寄來一筆銀子,常皓寄給李詩詩的信再也無人回過。
常皓不無惡毒地想,如果當初自己做那個惡人就好了,假裝什麼也不知道,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
他從愛她變成怨她,最終變成了覺得隻有得到她才能對得起自己曾經付出的執念。
“我按月給他銀子他不要,非要來臨安做什麼說書人。我李家就算不是皇親國戚,也是要臉麵的,難道讓我妹妹嫁給一個又醜又窮的殘廢嗎?我羞辱他是為了讓他看清現實,不要再糾纏下去。”李萬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向子衿解釋自己的做法。
“錢我李某人出得起,贍養他後半生也算不虧待他了。你知道憑他那張臉注定是不能麵聖的,更彆提參加殿試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子衿聽得心裡酸酸的。
可恨的是,她竟然有那麼一點點讚同李萬綺說的話。
站在李家的立場考慮,李詩詩是李萬綺的妹妹,他自然不舍得委屈她。而他對常皓也算仁義,給了錢,還給常皓的父母操持了葬禮。
但更多的,子衿就不能讚同了“說到底,還是你們李家毀了婚約,讓常公子家破人亡,仕途無望,區區兩筆銀子一場葬禮又算得上什麼補償?”
李萬綺皺眉道“沒有人逼著他去救人,鬨成現在這樣子也不是我李家想要看到的。”
“所以當初你明明知道詩詩在屋裡,你卻不肯救人,就是怕落得和常公子一樣的下場?”子衿眼神冷下來。
李萬綺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那年大火的火苗在他眼眸中躍動,但他的眸光已經黯淡了,他選擇了不救,就像現在可以隨意給妹妹定親一樣。
“你這個懦夫!”子衿露出虎牙,惡狠狠地道。
轎夫們還是無知無覺地向前走著,水聲漸漸遠去,大霧漸漸散去,街道的模樣露了出來,周遭又恢複了車水馬龍的景象。
李萬綺一驚,眨眼的工夫,子衿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呆呆地看著前方,眼前一點光也沒有。他覺得涼颼颼的,原來是額頭和背部都滲出了冷汗。
常皓還沒走到家門口,卻見有人在二樓叫他。
“常公子!”
常皓抬眸,原來是剛剛話彆的子衿。他明明前腳出了一品香,後腳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了,現在卻比她遲,這於理不合。
“姑娘怎麼又來了?”常皓拎著長衫下擺走上去,子衿笑眯眯地看著他。
“我去找李探花李大人去了,他把你的事情都告訴我了。”
常皓收住步子。
“你知道我這個人喜歡聽故事,急性子嘛。”
常皓抬頭問她“你到底要乾什麼?”
跟蹤他,打聽他的隱私,就好像……
“我太崇拜公子了,想多了解公子,這樣或許可以和公子成為好朋友。”子衿心虛道。
是了,常皓想,果然就像是瘋狂迷戀一個名角的癡兒一樣,這女人難道是他的崇拜者?
“姑娘,這樣下去我會感到困擾。”
子衿顧左右而言他“公子,你是不是還喜歡詩詩姑娘?”
常皓一怔,仿佛被她刺中了七寸。末了,他還是越過她,淡漠道“這是我的私事。”
他話音剛落,卻被子衿用赤練捆住了身體,常皓驚訝,原來這姑娘能武,不由得一凜“你乾什麼?”
“當然是幫公子實現願望了!”子衿打了個響指,常皓隻覺一陣天旋地轉,暈了過去。
子衿拍了拍他那半張被燒焦的臉,甚為惋惜,據說他以前還是個頂頂美麗的男人,可見總當好人是沒什麼好報的。
“你若是敢再多說一句,我就割了你的舌頭!”常皓在威脅聲中睜開眼睛,眨了眨,才適應周遭的光線。
他所處之地散發著清香,牆上掛著山水圖,匾額上題著鎏金字,窗邊擺著君子蘭,櫃上放著翡翠瓶……主人有雅致,不是普通人家的屋子。
常皓看到一雙湖水藍繡鞋,穿著鞋子的人正微微顫抖,把雙腳儘可能地縮向床沿。她穿著錦繡織就的褙子,鮫綃做成的宋褲,身段曼妙,模樣標致。
李詩詩?
李詩詩把頭轉向一側,額頭靠著收起的帷幔,兩行淚水把臉上的香粉都衝開了。
子衿手中握著一把匕首,凶神惡煞似的威脅她“常公子舍命救你,你們又是青梅竹馬、郎情妾意,為什麼你要屈從於你的兄長李萬綺,拋棄常公子?隻要你一句話,我便可以幫你們,私奔也好,做什麼都行。”
李詩詩搖頭“父兄沒有逼我,是我變了心。我是怕死,但早知道我要活在對他的愧疚之中,當初就該把這條命還給他。”
“你死了他的臉也不會好起來,你死了有什麼用呢?你還是嫁給他吧,這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
“……”
常皓額上暴起兩根青筋,豁地起身把子衿拉向一邊。
子衿吃痛,大呼小叫起來“你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