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我一份功勞嗎?你不嫌棄我晚上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還打呼嚕?”
常皓搖搖頭“你沒有打呼嚕。”
“哦。”子衿害羞地低下頭。
說來也巧,常皓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李家卻災禍連連。李萬綺忽然生了痔瘡,坐在馬桶上個把時辰都放不出個屁。他稍微吃幾個嶺南荔枝,嘴角就上火起泡,隻能每天喝點清粥吃點小菜,臉色一天比一天臭。而且他還辦砸了幾件公差,惹得龍顏大怒,隻怕若沒有吳家這個靠山,他遲早要丟烏紗帽。
好在李詩詩爭氣,腿休養了一段時間就沒事了。兩家的婚事便定在下月初三,眼看也沒幾天了,李萬綺心情大好,嘴角的泡似乎也消了不少。
今年又有不少秀才高中,據說殿試的狀元是一個叫作常皓的人。李萬綺乍一聽到這個名字,不免恐慌,但轉念一想,常皓早該在去年就成替死鬼了,沒什麼好怕的。
李詩詩在婚禮這日起得很早,雖說婚禮在黃昏時辦,可是她雞鳴時分就被叫了起來。
婢女為她梳妝打扮,母親讓媒婆告訴她身為女人應該知道的事情。她淚眼婆娑地辭彆父母,吳家迎親的花轎已經在門口等候了。
拉著她手的男人是穿著喜服的吳小公子,她低著頭看著自己的紅繡鞋。吳小公子的手溫熱,也很厚很大。兩人沒什麼特彆的感情,但大家都是這樣的。
她很想掀起蓋頭看看他是不是還是那麼呆那麼笨,可是她忍住了。
上了花轎,她才透過轎簾瞟了一眼,隻能看到他的後腦勺,用簪子束著長發,脖子短,身材也不那麼高大。
他就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說不上好,也談不上壞。
婚禮在申時舉辦,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佳偶之後,李詩詩入了新房。
吳小公子一桌一桌敬酒。酒桌上有個人既麵生又眼熟,吳小公子端著酒杯走過去,發現她獨自一人,挺奇怪的。
“祝吳公子新婚吉祥。”子衿看見新郎官,便先站起來敬酒了。她隻是一個女子,又是打著燈籠來慶祝的,吳小公子也不好意思問她有沒有請帖。
“多謝多謝。”吳小公子將酒一飲而儘。子衿也倒了一杯酒,示意那酒她乾了。吳小公子隻覺得此女眉清目秀,甚是溫婉,心中不免有了憐惜之意。
“我還忙,姑娘慢吃。”吳小公子招呼著,又倒滿一杯,去了彆的酒席。
席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鬨。
也不知道是誰忽然大叫一聲——“哎呀,死人啦!”
喧囂聲戛然而止。
人們紛紛圍攏過來,最焦急的是吳小公子,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怎麼能觸晦氣?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他擠進人群一瞧,發現前些日子得了痔瘡直叫喚的李萬綺現下兩眼翻白,倒在地上直抽抽。
大舅子這副光景,吳小公子還能落著好?
吳小公子急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隻差人去請大夫。
李萬綺的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大“妖孽……妖孽殺我……”話未說完,他口中吐了不少白沫。人們一聽“妖孽”,不禁議論紛紛。
“妖孽?哪兒有妖孽呢?”
說了半日,峨冠博帶的白雲觀大師慈海忽然跳了出來“呔!妖孽哪裡跑!”他一甩拂塵,拂塵瞬間化作三尺白練,把奔逃的子衿抓了個正著。
子衿被卷過來,披發摔倒在地。
人們瞧她像瞧猴戲似的,又畏懼又新鮮,隻見烏壓壓的一片腦袋,還有冒著光的眼睛。
子衿是瞞著常皓來的。
常皓的確有報複之意,但他的報複誌在長久,想要一點點瓦解對方的勢力,一點點讓他門庭凋敝。子衿不一樣,她想要痛快,所以她瞧著不舒爽的,就要對方好看了。
“原來是你!”慈海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就是她,讓自己在柳氏妖宅吃了次冷茶。這回人證物證俱在,收了她是分分鐘的事情。
子衿笑了。
她已經足夠隱忍。李詩詩的腿,李萬綺的痔瘡和嘴泡,還有他辦砸的差事,一樁樁一件件,都像文火燉湯。她知道今日不做,日後也要做的。李家的運勢太旺了,她不插一手,怎麼讓他家破人亡?
“趁著大家人都在,我好心跟大家說個故事。”子衿站了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李探花以前有個好兄弟,事事都勝他一籌。李探花呢,故意放了一把大火,把自己的妹妹留在自家屋中,攛掇他的兄弟去救人,讓他的兄弟毀了容,再也沒有辦法參加科考,進京麵聖。這樣的人該不該死?”
話音一落,李萬綺指尖顫抖,扯著嗓子尖叫“你血口噴人!”
但是,他的話堵不住悠悠眾口,人們不知道所謂的“兄弟”是誰,隻知道他乾過這件事就好了。
茶餘飯後,好事者不知道又會把這個故事吹成什麼模樣。
“做得卻說不得?”子衿冷笑,“李探花莫不是忘了,當初是如何讓人把你的兄弟抓進死牢,讓他成為彆人的替死鬼的。你知道哪怕是輕薄了兄弟的妻子也該羞慚而死,你怎麼能如此無病無災地活個幾十年?我偏不讓你如願,一天也不行。”
是了,她怎麼能忍受一個惡人像跳梁小醜一般在酒局飯桌上再興風作浪幾十年?一年,一天,一個時辰,一刻,她都不能忍。
子衿這麼說著,漫天的花雨落了下來,人們嗅到了一陣從未聞到過的香氣。在這樣的香氣中,李萬綺不甘地死去了。
“哥哥!”聞訊而來的李詩詩看到此情此景,忍不住奔過去,搖著李萬綺的屍體。
“你若有點良心,就不該為他落淚。”子衿冷笑道。
慈海不承想子衿竟猖狂至此,正要施法收了她,卻見屋外又飄來一條白練,一女子踏著白練入室,護在子衿身前。
兩人生得一模一樣,慈海竟分不清誰是誰。
“妹妹,你在做什麼?”來者驚慌道。
“姐姐?”
子衿揉了揉亂發,又搖了搖頭,反應過來。原來她不是子衿,她是杜若。在常皓被打入死牢之前,她和子衿大吵了一架。她十分生氣,便把子衿困了起來。
她代替子衿去見了常皓,和常皓做了惡鬼交易,為常皓報仇雪恨。
“你到底在乾什麼?”子衿已經不想追究杜若將她鎖住的事了。那段時間她疏於修煉,杜若的修為已在她之上,她一時不察才被困了起來。若不是被時纓偶然發現,她肯定到現在還被關著。
“姐姐,你記不記得我說過,遲早有一天,你會後悔的?”杜若哀怨道,“我太了解你了,這些事情不是我做,就是你做。與其讓姐姐做這個傻瓜,不如我做。這樣姐姐和常公子便能得償所願,不是很好嗎?”
她的確是這麼想的。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認常皓是個不錯的男人,何況是單純的子衿?遲早有一天,子衿會為了常皓殺人害人,甚至會為了改變常皓的命格做出更危險的事情,那這些事情由她來做不也很好嗎?
“你怎麼這麼傻?”子衿焦急道,“你快把李公子救回來,不然你會遭受天譴的。”
“我才不要,他該死。”杜若從懷中抽出一把通體晶瑩的匕首,這是專門用來降妖的法器,“我不曾愛過誰,或許曾表現出一些心動,但那隻是為了讓他更愛你罷了。”
她把匕首紮進了心口。
鮮血噴湧而出的時候,她握緊了子衿的手“姐姐,現在我要施法將這些人的記憶消除……你要記得,以後常公子問起來,你就說所有事情都是你一個人做的。他肯定喜歡你,他說過的……”
慈海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他還沒有降妖,那妖竟然自殺了?
他決定先找個地方坐下來喝杯茶,靜觀其變,順帶又抓起桌上的一隻螃蟹腿,放進嘴巴裡嚼了嚼。
忽然,天上下起了更爛漫的花雨,他吃著吃著,忘了自己怎麼會在這裡。
半炷香的時間過去,隨著這花雨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個把匕首紮進心口的女子。
於她而言,除了位列仙班,沒有彆的追求,當有一天她做了讓她再也不能成為仙人的事情,她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必要。
她選擇了無牽無掛地消失,就像這世上沒有開過那一朵並蒂蓮一樣。
奢香茶鋪裡已經沒有了說書人,隻有幾個乾完活搭著褂子說閒話的。
“聽說了嗎?吳家和李家的婚宴上出了人命,李探花不知道得罪了什麼人,等人發現的時候身體都僵了。李家小姐也瘋了,吳家瞧著鬨心,已經把人送回了娘家。”
“嘖嘖嘖,聽說那李家以前做過不少齷齪事……”
子衿將兩條腿伸出二樓的圍欄,晃呀晃,忽然聽到了腳步聲。她還以為是杜若,連忙轉頭“怎麼,今天要去修煉了嗎?”
竟是常皓。
他是新科狀元郎,很快就要到翰林院入職了,現下也是戴的朱纓,佩的容臭,瞧著豐神俊朗。他的臉早已不殘缺,他在街上走,會吸引不少女子的目光。
但他似乎對那些人一點想法也沒有。
“我原以為你會晚些動手,或許是過五年、十年,等到我厭倦了複仇的事情。”常皓蹲下來,食指彎了彎,刮了一下子衿的鼻尖,“其實想想,有什麼好複仇的,我那時候生氣怨懟,是因為我的境遇太糟糕了。”
子衿一怔。
他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如此自然,笑容如此溫柔,但他不知道那時候體會這份感情的是杜若。
可公子啊,子衿想問他,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的妖一生都不願意沾染血腥,是因為她隻想位列仙班,一旦沾了,就得用命去還?現在說不願意複仇不是太晚了嗎?
常皓靜靜地看著她,動了動唇,終於問出那個他許久以前就想問的問題“殺了他們,對你來說有什麼害處嗎?”
子衿靜默良久,眼眶中似有熱氣蒸騰。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前塵之事,搖了搖頭“沒有。若有,大概就是隻能殺他們,再不能殺彆人了。”
她已經付出過代價。
常皓抱住她,頗有失而複得的喜悅“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我很害怕。我想你若還活著,一定在這裡,我就來了,沒想到你真的在這裡。我不要你再殺人了。”
“嗯。”子衿悶悶地回了一聲。
他把她的頭輕輕摁在自己胸前,許久都不放開。他想,他永遠不會鬆開抱著她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