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見暖閣裡李淳的聲音吩咐道“替太上皇沐浴更衣!”
於是那些舞的宮女的隊伍散開了,大約早就得到過囑咐,秩序井然地自東側的配殿裡取了水盆、巾櫛、衣物等,魚貫而入,湧到西暖閣裡去了,耳邊隻聽見水聲和器物碰撞的聲音。
不多時,有宮女拿著一些衣物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又有宮女端著熱水進去。
那暖閣裡再無人聲,隻看見宮女們寂然無聲地進進出出。
念雲站起身來,七喜連忙一把拉住了她,“娘娘!”
“本宮不能過去?”
七喜咬咬牙“娘娘還是不過去的好。”
念雲微微愣了一下,抬眼朝那西暖閣看去,正瞧見一個宮女端著水盆出來,她朝盆裡瞥了一眼,滿盆的水都是殷紅的,看著完全就是一大盆的血!
她不久之前剛剛見過七八個行刺的宮女血淋淋的屍體,也親眼目睹牛昭容在她麵前血濺三尺,血腥和死亡對她來說並不陌生,可這一次,是她的夫君弑父,弑君,而她是幫凶。
她覺得渾身發冷,顫抖著抓住七喜的胳膊,七喜始終都低著頭,麵無表情,卻在袖底牢牢扶住了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在黑暗中靜默地坐著,讓無邊的黑暗吞噬她心中壓抑的情緒。這個時候,她覺得自己倒不如和身旁那些渾然不覺的人一樣睡去,才不會知曉那一寸一寸的煎熬。
可她還不能睡呢,這一場壽宴尚未結束,賓客們都“徹夜宴飲”,她這做主人的怎可休息?
她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地在心裡誦一遍。
黑暗在混淆了人的視覺以後,就會讓人的聽覺和觸覺格外的敏感。她正默誦經文的時候,忽然聽見對麵有輕微的響動,猛的就睜開了眼睛。
她在暗處,對麵卻有一支燈燭尚未熄滅,那微弱的燭火下麵,她看見對麵的女人緩緩地直起身來,四下掃了一眼,然後扶著案幾慢慢地站了起來。
那雙眸子在掃過她的位置時,帶著三分清明,三分了然,三分“果然如此”的譏諷。
念雲隨即想到,大概是吃齋念佛的人在宴席上用的飲食少,所以中毒也輕。也許在更早的時候她就已經醒了,她隻是身體一時半會還有些僵硬,又或者是在觀察周圍的狀況。
無論是哪一種,這個和她幾乎是死對頭的女人,都不應該就這樣帶著這個秘密走出去。
念雲離開坐席,攔在了她麵前。
韋太妃顯然沒料到這大殿裡還能有一個和她一樣清醒著的人,待看清了她,臉上的表情就開始變得生動起來。
新仇舊恨,做太妃所受到的與德宗時代鮮明對比的冷遇,全都寫在了臉上。
這個女人,她的養母得到了她一生都求而不得的愛,她又奪去了她傾儘全力扶持的養子的心,連他的命也不放過。
韋太妃看著她的目光讓她想起毒蛇,吐著信子,打量著對手,正在尋找時機準備隨時跳起來攻擊的毒蛇。
念雲當機立斷,抬手對七喜做了個手勢。
七喜迅速出手,橫掌為刀,果斷地砍在韋太妃的後頸上,於是這年紀不小、身子骨也算不得健壯的老太妃立即白眼一翻,軟軟地倒了下來。
知道她開口必定無好話,索性叫她不必開口了。
念雲看了七喜一眼,七喜簡單地答了一句“沒死。”
念雲於是點點頭,看著七喜像拖著一個破麻袋一樣把她拖出南薰殿。
南薰殿外不知何時早已進來許多神策軍守著,念雲走出去,吩咐道“送太妃回佛堂,都好生看著。太妃要潛心替先帝誦經,這段時日不得叫任何人打擾,不必同任何人接觸,莫要壞了太妃的誠心!”
宮裡都是些人精,立即會了意,帶了韋太妃下去。
又過了一時,約莫快到五更天了,裡頭已經收拾停當,那些戎裝的宮女都已經退出了大殿。“將軍”自西暖閣裡走出來,念雲迎上去。
他疲憊地摘下臉上的麵具,忽然一把將念雲抱在了懷裡。兩個人的手指都是一樣的冰涼,仿佛有大塊的千年寒冰藏在心裡,怎麼也溫暖不了。
又是一場宮變,他贏了。可是誰也沒有勝利的喜悅,心裡滿滿的都是劫後餘生的酸楚。
皇族的爭爭鬥鬥,其實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贏家。
“念雲,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