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風雲誌!
黝黑迂回的地下長廊,恍如一條通往地獄的甬道。
長廊兩邊的牆壁,每隔兩丈方有一盞油燈,當中可有含辛莫辯的冤魂?
不錯!這真的是一條地獄甬道!
因為甬通的儘頭,是一個滿布慘死冤魂的地方——天絕牢!
一入天絕牢,此生不見天。
天絕牢並非在天,反而深入地底。
此地是天絕盟囚禁重犯的牢獄,進去的重犯得三條路。
一是被囚終老,一是被折磨至死,一是被處決。
此刻,靜如深淵的天絕牢長廊,赫然響起了寥寥的腳步聲。
這些腳步聲慢而沉重,儼如死神將要降臨的前奏。
守在天絕牢外的百名守衛隨即警覺,此處鮮有來客到訪,此腳步聲到底屬誰?
他們很快便得到答案,在陰暗的長廊階梯之上,正緩緩步下一條黑影。
這班門下經年累月於天絕牢守衛,早已習慣黑暗,但這條人影身上似乎散發著一股無從想象的黯黑氣度,黑得蓋過了周遭的所有黑暗,他們一時之間竟瞧不清來者是誰。
此人似已與黑暗融為一體……
不!不應說融為一體,應該說,他根本就是黑暗與死亡的化身!
來人冉冉從黑暗中步近,守衛們終於看見他手上拿著的通行令牌,和他那張蒼白得接近無情的臉。
果然是黑暗與死亡的化身!他正是蜚聲天絕盟的向歸雲!
守衛忙不迭把向歸雲帶進天絕牢,穿過關隘,隻見天絕牢之內殘破不堪,滿目頹垣敗瓦,陰冷冰寒,活人簡直難以在此生存多久。
牢內共有廿一道鐵門,其中十九道敞開,空無一人,可推知內裡的囚犯早已死光。
這些年來,霸蒼穹盲目鏟除異已,枉死的人實在太多;這班囚犯,想必也是霸蒼穹的對頭吧?
他們在此被囚被坑被害被殺,死後會否含恨?會否輪回?會否再生?
還是始終和向歸雲一樣——
冤魂不息,矢誌複仇?
偌大的天絕牢內,僅得兩道鐵門依然深鎖。
向歸雲今日隻需想進入一道鐵門,他惟願能見一個他絕不相信會再見的人,至於另外一道門囚著的是霸蒼穹那個仇家,他沒有興趣知道,也無法知道。
守衛長為其中一道鬆鎖,恭敬得帶著幾分阿諛奉承,涎著臉道“雲少爺,請。”
他稱呼其為雲少爺,隻因打從今日開始,向歸雲已貴為霸蒼穹的第二入室弟子,正式入住風雲閣。霸蒼穹下令,誰都不可直呼其徒向歸雲,否則格殺勿論。
可想而知,霸蒼穹對此子如何器重。
大家都對這快不哭不笑的木頭極度豔羨,每個人都把“渴望成名”四字寫在臉上。
當然,在旁觀者看來,以一個年僅十六的少年,能成為一代梟雄霸蒼穹的入室弟子,前途真是無可限量。
一夜之間,所有人都認為,向歸雲陡地擁有得太多,太多……
然而,他所失去的呢?
他的童年,他的繼父,他的希望,他心中的“燈”……
大家又能否為他一一算清?
他但願自己從沒得到眼前這些,也從沒失去以往那些。
如果可以重活一次,寧願一切都沒發生……
不過,縱然已成為霸蒼穹的入室弟子,皆因昨夜來了八名蒙麵刺客行刺盟主,雖然天絕盟於瞬間穩操大局,五名刺客當場被殺,餘下三名被擒,更被囚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天絕牢之中……
此事卻令霸蒼穹倍添事忙,忙於重新調配天絕盟的守衛。以求得出更佳的防衛措施,故一時間亦無暇兼顧向歸雲。
而且在此當兒,霸蒼穹更授以令牌,囑咐這個新收的徒兒前來拷問餘下的三名刺客,瞧瞧他們有否其餘黨羽。
這正恰如向歸雲所願,因在三名刺客之中,有一名正是那個與林震宇長得一模一樣的漢子。
他也很想知道這名刺客究竟是誰?
“軋”的一聲,厚實的鐵門一推而開,向歸雲徐徐步進,冷冷的眼睛在陰暗中炯炯放光,隻見陋室一角,匍匐著三團黑影。
他側臉斜瞥身後的守衛長,儼如死神下令,守衛長旋即會意,笑道“屬下這就告退。”
言罷躬身而退,順手掩上鐵門。
室內實在過於昏暗,向歸雲取出火摺子燃著牆上一盞油燈,室內登時一亮。
一看之下,但見三人手腳同被沉重的鐵鏈緊扣。其中一男年約十七,另一男年廿許,最後一人,固然就是向歸雲所要見的那名漢子。
三人渾身傷痕,顯然早被嚴刑拷問了不知凡幾,此際見燈火一亮,精神本來為之一振,豈料眼前突又一黑。
卻原來並非燈光再次熄滅,隻是他們觸目所見,這次進來的並非一般門下,而是一個外表異常冰冷的黑衣少年。
那一身的黑,黑得就如他自己心內的那個寂寞深淵。
一個永遠都無法填滿、永遠也無法得到諒解的寂寞深淵。
那名年紀最幼的刺客一臉悍然,勃然罵道“呸!走狗!彆要再來逼問我們了,我們根本就沒有什麼同黨!”
那個與林震宇一模一樣的漢子甫見向歸雲,卻說出一句他做夢也沒想過的說話。
隻聽他平靜的道“義雲,是你?”
義雲?
義雲?
義雲?
這兩個字簡直勢如重錘,一字一字,狠狠轟進向歸雲的耳內,叫他向來冷靜的身子不禁猝然一震。
義雲…
已經多久沒有人如此喚他了?這個由林震宇為他親自起取的名字隱沒已久,林義雲這個人亦消失已久,誰料今日又得以“重見天日”!
此漢子不單外貌與林震宇異常相似,就連聲音也如出一脈。“義雲”二字,仿佛蘊含無限親切,不斷在向歸雲耳邊遊走飄蕩,纏繞不走。
可是,林家早已滅門,這世上怎會有人知道他喚作“義雲”?
那漢子仍然牢牢的看著向歸雲,看來也察覺到這孩子異常的反應,漢子雙目竟爾漸漸濡濕起來,道“我果然沒有猜錯,你真的是——義雲!”
向歸雲定定站著,久久不動,全因眼前發生的事太不可能,在末弄清楚如何應付之前,他惟有冷靜卓立。
但漢子已急不可待舉起緊係鐵鏈的手,解開頭上的冠,從發冠中取出一樣東西。
一紙殘舊不堪的信,信上寫著的收信人,赫然是——“林鴻吾弟”!
“鴻弟禁宮統領的生活如何?為兄甚念。八月乃為兄大壽之期,你我手足不見六年,何不趁此良機開倫相聚?可還記得為兄一直來信提及的三子義雲?此子生性雖僻,但本質非壞,且我長、次二子義山與義海儘皆不才,獨此子天賦奇稟,已儘得林家劍法真傳,他日定能把林家劍法發揚光大。故為兄早預於壽宴之上,向所有親朋宣布,義雲,將會是林家莊未來的繼承人。願鴻弟是夜能出席共證。兄震宇草”
鴻弟?
向歸雲小心翼翼地把這名漢子給他的短信閱罷,信上的確是林震宇的筆跡,他那雙素是穩定非常的手亦難禁微微顫抖起來。
原來此人是林震宇的胞弟林鴻,怎麼不曾聽他提及片言隻語?
林鴻道“自我劍藝有成以來,便在禁宮擔當統領一職,由於事關機密,故鮮與親友往來,大哥亦不便將我之事過於張揚。但我兄弟倆仍時有通信,大哥一直在信中不斷提及你。他說,義雲雖然外表冰冷一點,其實內裡並非如此。他說你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
他說,他說,他說……
念及林震宇生前的一言一語,林鴻霎時有點哽咽,難以再說下去。
向歸雲的心卻一寸寸的向下直沉。
天!林震宇竟然預備把繼承權傳給他!
難怪他要向歸雲於壽宴當晚穿得像樣一點。
這個不是父親的父親,彆具慧眼,早已為他這個“向家子”的前途好好鋪路!
可惜,儘管林震宇如何費儘心血,如何努力為向歸雲鋪路……
一夜之間,一場滅門大火便把他所有心血和路焚為一體,化為向歸雲一生也走不完的——血路!
血路茫茫,漫無終點。
得向歸雲獨自一人孤身上路。
但他還是感到,自己多年來的忍辱負重完全值得。
一切一切,都是為了報林震宇的知遇之恩。
林鴻本以為向歸雲在憶念林震宇時準會淚盈於睫,誰知此子除了適才在細閱其兄弟手筆時,雙手微微顫抖外,跟著便似對一切無動於衷,心想其兄所言非虛,此子果真冷得出奇,為了打破此間沉默,於是便指了指身畔兩名男兒,道“他倆是我的兒子繼仁和幼子繼信。”
林鴻道“大壽當晚,我攜同兩個兒子一起赴會,殊不知到達時已經太遲,林家莊早淪為一片火海……”是的,一切都遲了。
向歸雲知道,因為那時他已被黑衣叔叔所救。
時間永遠就是這樣弄人,倘若林鴻來得及時,恐怕他已成為今次行刺霸蒼穹的刺客之一,而不會成為霸蒼穹的弟子。
刺客與弟子,兩種迥異不同的身份,簡直就是時間的最大諷刺。
有時僅差那麼一時三刻,便能製造畢生遺憾,向歸雲最是清楚不過。
他一生都不會忘記,就在他決將可以喚林震宇一聲爹之際,就隻差那麼一丁兒時間,林震宇便已不能聽見任何聲音了。
而這遺憾將永遠無法得到補償。
一切都隻因為時間。
林鴻續道“後來,幾經艱辛,才得悉霸蒼穹乾的好事,然礙於自己勢孤力弱,未能即時報仇;直至今年,我有緣遇上數名也曾遭天絕盟逼害而誓殺霸蒼穹之士,終在昨夜連同我兩個兒子,一行八人前來刺殺霸蒼穹,孰料……唉……”說到這裡,林鴻不由得長歎一聲,瞥了向歸雲一眼,發現此子麻木如舊,遂問“孩子,我真的想不到你居然還能幸免,你怎會當上霸蒼穹之徒?”
向歸雲雙目一片茫然,他平素已不喜言語,此番曲折該從何說起?
但此時林鴻幼子繼信搶著道“嘿,依我看當然大有因由,也許隻因他貪戀虛名。”
言罷麵露自以為是之色。
向歸雲聽後竟毫無反應。
在旁一直不語的長子繼仁插嘴勸阻“二弟,彆要妄下斷語,我看義雲並非這樣的人。”
繼信鄙夷道“嘿,說到底,他並非真的姓林,伯父的死與他何乾?試問誰不希望成為當世梟雄之徒?否則他也不會再喚回向歸雲了,這足以證明他早把伯父養育之恩忘得一乾二淨。”
林鴻痛心兒子出口傷人,輕叱“信兒,彆太刻薄,你伯父的眼光絕對不會錯。”
繼信見其父責備,即時噤聲。
林鴻正麵凝視向歸雲,一字一字問“孩子,你加入天絕盟,是為大哥報仇?”
甫聞“報仇”二字,向歸雲才真正有所反應,徐徐回望林鴻,漆黑的眼珠閃過一絲感激之色。
林鴻豈會不明白他這絲感激之意,心頭一陣抽動,道“很好,我大哥果然沒有看錯人。”就在此時,翟地響起一陣拍門之聲,但聽那個守衛長在外道“雲少爺,盟主主有請。”
向歸雲瞄了三人一眼,心知不能久留,冷然轉身,緩步而去。
繼信看著他的背影,始終看不順眼,嘀咕“啐!走得真慢!”林鴻喟然歎道“當一個人一生一世都要背負他自己本來亦擔當不起的重擔時,又怎會不走得慢?唉……”
向歸雲第二次去探望林鴻父子,是在翌日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