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鴻已奄奄一息,他虛弱地看著這個孩子那張如舊木無表情的臉,看著他那隻未有顫抖的手,一直逞強忍著的老淚終於不聽使喚,狠狠滑下他的臉龐,他嘴角卻泛起一絲苦澀笑意,若斷若續道“大哥……在信中……常……說,他有……一個……了不起……
的兒……子他……他說……得對!義雲,你……真的……很了不起,因為……你始終……
不哭,你……很……堅……強……”
是的,連他自己也要哭了,這個孩子依然不哭,真是談何容易?可是他雖把麵對生離死彆而不哭的向歸雲視為堅強,一般人卻定會視之為冷血。
林鴻說到這裡,已然支撐不住,口中猛地噴出一大蓬鮮血,但他堅持下去,一字一字地吐出他最後的一句話。
也是他最想說的一句話“但……我……知道,你……你……的……心……卻……
在……哭……”
“哭”字甫出,他的身子倏地劇烈抽搐起來,一隻手緊緊抓著向歸雲的肩膀,象是不忍心留下這個孤單的孩子,獨自去麵對未來的莫測的噩運。
他就這樣定定注視向歸雲,良久良久,目光始終沒有再移開過。
因為從此以後,他的一雙眼珠已無法再動。
血,滴答,滴答,滴答……
血,一點一滴落到地上,漸漸凝成一條血路,淒厲地朝絕天登龍樓延伸而去。
血,是林鴻的血,自他的頭顱滴濺下來,血滴如淚。
他的頭顱已被一刀斫下,此際散發披麵,滿目冤屈不忿,真的死不瞑目。
頭顱並不伶仃,因為一旁還伴著一雙比它更伶仃的腳,正在踏著這條真正的血路。
腳是屬於向歸雲的。
他的臉還是一貫的木無表情,然而林鴻在他額上麵上頸上的血仍未抹去,就像所有的血都是從他頭上流下一般,模樣異常嚇人。
嚇得從樹上落下的楓葉也不敢飄近。
他始終沒有流淚。
天絕盟並不是落淚的地方。
江湖也不是落淚的地方。
可是走至半途,忽爾雨粉霏霏,連天,竟然也開始哭泣……
霸蒼穹看見向歸雲的時候,他早被雨水打得全身濕透,臉上的血亦給洗儘。
隻是,林鴻頭顱的血猶未滴乾,還在一點一滴的落到第一樓的地上。
血未乾,頭帶恨!
霸蒼穹並未因他這個模樣而感到半絲驚訝,相反顯得有點高興,讚道“好!乾得好!
雖然我們終究無法尋出其黨羽,但殺一儆百,相信此後欲謀害老夫的人亦不敢再輕舉妄動。”
猜對了,若非今次之事,向歸雲真不知道霸蒼穹的“三絕”居然如此厲害!他親眼所見,林鴻三父子還未瞧清是怎麼一回事已悉數被製,要殺霸蒼穹,當真不宜輕舉妄動。
向歸雲聽罷霸蒼穹所言,默然點了點頭,眼神並未出賣半分蛛絲馬跡。
原來在此需要之時,向歸雲也是異常出色的戲子呢!
不過人生如戲,試問世間,誰又不是戲子?
現實之中,大家為著生存,為著達到目的,儘皆施展渾身解數,七情上麵,傾情演出,但求獲得一個自己滿意的大結局才落幕去。
可是在此舞榭歌台,向歸雲落的卻是重重血幕,試問誰願欣賞?
這台戲雖才剛剛開始,未嘗獲利,他已賠上林鴻的血,真的血本無歸,但戲,還是要繼續演下去的。
因為此恨未終。
向歸雲依然凝視霸蒼穹,目光雖近,心卻異常遙遠。
他的心,正在默默地。悄悄地不斷盤算,繼續布下他複仇的天羅地網。
霸蒼穹並沒發覺向歸雲在演戲,更沒發覺他正在布著天羅地網來對付自己,他續道“歸雲,明天開始,老夫便正式傳你排雲掌,不過今天,我先給你介紹一個人。”
言畢向身後的帷帳深處使了一個眼色。
一條人影自帷帳深處悠悠步出,當這個人逐漸步近薄薄的帷帳時,向歸雲已可隱約辨見此人容貌。眼前人是一年約十六的修長少年,身披一襲淡灰素衣,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如他那身素衣一樣,淡淡的,毫不顯眼,卻又令人瞧得十分舒服。
再瞧真他的臉,怎麼說呢?他長得不算俊俏,然眉清目秀,鼻梁挺直,嘴巴方正,一臉的忠厚表露無遺。
此人雖年方十六,但臉上那股忠厚與老成持重已遠遠超越他的歲數,他一點也不像個初出道的江湖少年。
或許,他最特殊的地方,就是他太平凡!
平凡雖不會惹來豔羨目光,不會技驚四座,不過,平凡往往是最致命的殺著,因為誰都不會去注意、防範一個平凡的人,於是他便在眾人不知不覺間“得道成仙”。
霸蒼穹側臉瞧著此平凡少年,眼神中的欣賞之情簡直無法遮掩,他對向歸雲道“歸雲,這個便是你的師兄吳霜。”
然後又轉臉對那平凡少年道“霜兒,這個就是你的新師弟向歸雲!”
吳霜?原來這名平凡少年就是霸蒼穹的第一入室弟子吳霜?
霸蒼穹笑著續道“霜兒率眾攻打千峰寨報捷而歸,豈料歸途中聽聞老夫被刺之消息,憂心之下,旋即把門下托付副帥,自己連夜兼程,第一時間趕返天絕盟,一來為探望老夫是否無恙,二來,當然是要見見他的小師弟向歸雲……”
霸蒼穹邊說邊笑,笑容何其滿足,何其燦爛!顯而易見,他對吳霜的信任並不是裝出來的。而這吳霜,他那一臉忠厚縱然易份,但是他回望霸蒼穹的眼神,當中所流露的那股忠心之情極其自然。他對霸蒼穹是徹底的尊敬、服從,一切皆發生真心的。他並非常笑笑那種麵笑心不笑的人物,可以看出,他對霸蒼穹,絕對忠心不二!這個人才可能是向歸雲複仇的最大障礙。
霸蒼穹笑聲之中,吳霜已氣定神閒地步至向歸雲跟前,他拱手一揖,淺淺一笑,道“歸雲,以後我倆便是同門了,若你此後有何疑難,不妨向我直說,我必然竭力相助,我就住在西麵的‘望霜樓’。”
他一派得體之言,說得甚為誠懇有禮,但向歸雲並沒有拱手回禮。
他的右手還提著屠刀,左手還提著被屠者血淋淋的人頭,滿手血腥,滿手罪孽,如何回禮?
吳霜固然瞧見他手中的刀和頭,似亦甚為體諒,隻是向歸雲一聲不作,也沒點頭回應,卻令他大感意外。
而且,他雙目的冷意,冷得根本不像在看著一個活人,在這個孩子的眼中,似乎所有人都是死人一樣,殺與不殺,全無分彆!
此時霸蒼穹亦察覺場麵的尷尬,遂道“歸雲,為師尚有一事與霜兒磋商,你且先把這個頭顱處置掉吧!”
其實向歸雲如何處置林鴻的頭顱,霸蒼穹根本無心理會,因為他殺一儆百的目的已然達到。
向歸雲隻緩緩的轉身,緩緩的步出絕天登龍樓,林鴻的頭猶在滴血……
好多的血,多得向歸雲難以與霸蒼穹算清!
霸蒼穹看著他冉冉消失的背影,忽然問身畔的吳霜“如何?”
秦霸淡然道“他很冷。”
霸蒼穹笑道“很好,老夫要的正是這樣的人。”
“但……”吳霜欲言又止。
“哦?”
吳霜毫不諱言,麵露憂色道“他,冷得令人心碎!”
是的!吳霜說得一點沒錯,他冷得令人心碎。
可是他做夢也沒想過,這個喚作向歸雲的小師弟,在許久許久以後,終於乾了一件使其痛如刀割的事,真的令他心碎。
徹底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