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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許多事,想想就覺得很有意思(1 / 2)

自得其樂精裝!

看看生雞活鴨、新鮮水靈的瓜菜、通紅的辣椒,熱熱鬨鬨,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

跑警報

西南聯大有一位曆史係教授——聽說是雷海宗先生,他開的一門課因為講授多年,已經背得很熟,上課前無須準備;下課了,講到哪裡算哪裡,他自己也不記得。每回上課,都要先問學生“我上次講到哪裡了?”然後就滔滔不絕地接著講下去。班上有個女同學,筆記記得最詳細,一句不落。雷先生有一次問她“我上一課最後說的是什麼?”這位女同學打開筆記夾,看了看,說“您上次最後說‘現在已經有空襲警報,我們下課。’”

這個故事說明昆明警報之多。我剛到昆明的頭二年,一九三九、一九四〇年,三天兩頭有警報。有時每天都有,甚至一天有兩次。昆明那時幾乎說不上有空防力量,日本飛機想什麼時候來就來。有時竟至在頭一天廣播明天將有二十七架飛機來昆明轟炸。日本的空軍指揮部還真言而有信,說來準來!

一有警報,彆無他法,大家就都往郊外跑,叫作“跑警報”。“跑”和“警報”聯在一起,構成一個語詞,細想一下,是有些奇特的,因為所跑的並不是警報。這不像“跑馬”“跑生意”那樣通順。但是大家就這麼叫了,誰都懂,而且覺得很合適。也有叫“逃警報”或“躲警報”的,都不如“跑警報”準確。“躲”,太消極;“逃”又太狼狽。唯有這個“跑”字於緊張宗透出從容,最有風度,也最能表達豐富生動的內容。

有一個姓馬的同學最善於跑警報。他早起看天,隻要是萬裡無雲,不管有無警報,他就背了一壺水,帶點吃的,夾著一卷溫飛卿或李商隱的詩,向郊外走去。直到太陽偏西,估計日本飛機不會來了,才慢慢地回來。這樣的人不多。

警報有三種。如果在四十多年前向人介紹警報有幾種,會被認為有“神經病”,這是誰都知道的。然而對今天的青年,卻是一項新的課題。一曰“預行警報”。

聯大有一個姓侯的同學,原係航校學生,因為反應遲鈍,被淘汰下來,讀了聯大的哲學心理係。此人對於航空舊情不忘,曾用黃色的“標語紙”貼出巨幅“廣告”,舉行學術報告,題曰《防空常識》。他不知道為什麼對“警報”特彆敏感。他正在聽課,忽然跑了出去,站在“新校舍”的南北通道上,扯起嗓子大聲喊叫“現在有預行警報,五華山掛了三個紅球!”可不!抬頭往南一看,五華山果然掛起了三個很大的紅球。五華山是昆明的製高點,紅球掛出,全市皆見。我們一直很奇怪他在教室裡,正在聽講,怎麼會“感覺”到五華山掛了紅球呢?——教室的門窗並不都正對五華山。

一有預行警報,市裡的人就開始向郊外移動。住在翠湖迤北的,多半出北門或大西門,出大西門的似尤多。大西門外,越過聯大新校舍門前的公路,有一條由南向北的用渾圓的石塊鋪成的寬可五六尺的小路。這條路據說是古驛道,一直可以通到滇西。路在山溝裡。平常走的人不多。常見的是馱著鹽巴、碗糖或其他貨物的馬幫走過。趕馬的馬鍋頭側身坐在木鞍上,從齒縫裡噝噝地吹出口哨(馬鍋頭吹口哨都是這種吹法,沒有撮唇而吹的),或低聲唱著呈貢“調子”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放呀放放牛,

妹那個在至花園那個梳那個梳梳頭。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招呀招招手,

妹那個在至花園點那個點點頭。

這些走長道的馬鍋頭有他們的特殊裝束。他們的短褂外部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皮背心,腦後掛著漆布的涼帽,腳下是一雙厚牛皮底的草鞋狀的涼鞋,鞋幫上大都繡了花,還釘著亮晶晶的“鬼眨眼”亮片——這種鞋似隻有馬鍋頭穿,我沒見從事彆種行業的人穿過。馬鍋頭押著馬幫,從這條斜陽古道上走過,馬項鈴嘩棱嘩棱地響,很有點浪漫主義的味道,有時會引起遠客的遊子一點淡淡的鄉愁……

有了預行警報,這條古驛道就熱鬨起來了。從不同方向來的人都擁向這裡,形成了一條人河。走出一截,離市較遠了,就分散到古道兩旁的山野,各自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待下來,心平氣和地等著——等空襲警報。

聯大的學生見到預行警報,一般是不跑的,都要等聽到空襲警報汽笛聲一短一長,才動身。新校舍北邊圍牆上有一個後門,出了門,過鐵道(這條鐵道不知起訖地點,從來也沒見有火車通過),就是山野了。要走,完全來得及——所以雷先生才會說“現在已經有空襲警報”。隻有預行警報,聯大師生一般都是照常上課的。

跑警報大都沒有準地點,漫山遍野。但人也有習慣性,跑慣了哪裡,願意上哪裡。大多是找一個墳頭,這樣可以靠靠。昆明的墳多有碑,碑上除了刻下墳主的名諱,還刻出“x山x向”,並開出墳塋的“四至”。這風俗我在彆處還未見過。這大概也是一種古風。

說是漫山遍野,但也有幾個比較集中的“點”。古驛道的一側,靠近語言研究所資料館不遠,有一片馬尾鬆林,就是一個點。這地方除了離學校近,有一片碧綠的馬尾鬆,樹下一層厚厚的乾了的鬆毛,很軟和,空氣好——馬尾鬆揮發出很重的鬆脂氣味,曬著從鬆枝間漏下的陽光,或仰麵看鬆樹上麵的藍得要滴下來的天空,都極舒適外,是因為這裡還可以買到各種零吃。昆明做小買賣的,有了警報,就把擔子挑到郊外來了。五味俱全,什麼都有。最常見的是“叮叮糖”。“叮叮糖”即麥芽糖,也就是北京人祭灶用的關東糖,不過做成一個直徑一尺多、厚可一寸許的大糖餅,放在四方的木盤上,有人掏錢要買,糖販即用一個刨刃形的鐵片楔入糖邊,然後用一個小小鐵錘,一擊鐵片,叮的一聲,一塊糖就震裂下來了——所以叫作“叮叮糖”,其次是炒鬆子。昆明鬆子極多,個大皮薄仁飽,很香,也很便宜。我們有時能在鬆樹下麵撿到一個很大的成熟了的生的鬆球,就掰開鱗瓣,一顆一顆地吃起來——那時候,我們的牙都很好,那麼硬的鬆子殼,一嗑就開了!

另一個集中點比較遠,得沿古驛道走出四五裡,驛道右側較高的土山上有一橫斷的山溝(大概是哪一年地震造成的),溝深約三丈,溝口有二丈多寬,溝底也寬有六七尺。這是一個很好的天然防空溝,日本飛機若是投彈,隻要不是直接命中,落在溝裡,即便是在溝頂上爆炸,彈片也不易蹦進來。機槍掃射也不要緊,溝的兩壁是死角。這道溝可以容數百人。有人常到這裡,就利用閒空,在溝壁上修了一些私人專用的防空洞,大小不等,形式不一。這些防空洞不僅表麵光潔,有的還用碎石子或碎瓷片嵌出圖案,綴成對聯。對聯大都有新意。我至今記得兩副,一副是

人生幾何

戀愛三角

一副是

見機而作

入土為安

對聯的嵌綴者的閒情逸致是很可叫人佩服的。前一副也許是有感而發,後一副卻是紀實。

警報有三種。預行警報大概是表示日本飛機已經起飛。拉空襲警報大概是表示日本飛機進入雲南省境了,但是進雲南省不一定到昆明來。等到汽笛拉了緊急警報連續短音,這才可以肯定是朝昆明來的。空襲警報到緊急警報之間,有時要間隔很長時間,所以到了這裡的人都不忙下溝——溝裡沒有太陽,而且過早地像雲岡石佛似的坐在洞裡也很無聊,大都先在溝上看書、閒聊、打橋牌。很多人聽到緊急警報還不動,因為緊急警報後日本飛機也不定準來,常常是折飛到彆處去了。要一直等到看見飛機的影子了,這才一骨碌站起來,下溝,進洞。聯大的學生,以及住在昆明的人,對跑警報太有經驗了,從來不倉皇失措。

上舉的前一副對聯或許是一種泛泛的感慨,但也是有現實意義的。跑警報是談戀愛的機會。聯大同學跑警報時,成雙作對的很多。空襲警報一響,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邊等著,有時還提著一袋點心吃食,寶珠梨、花生米……他等的女同學來了,“嗨!”於是欣然並肩走出新校舍的後門。跑警報說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難,但隱隱約約有那麼一點危險感,和看電影、遛翠湖時不同。這一點危險感使兩方的關係更加親近了。女同學樂於有人伺候,男同學也正好殷勤照顧,表現一點騎士風度。正如孫悟空在高老莊所說一來照顧郎中,二來又醫得眼好,這是湊四合六的勾當。從這點來說,跑警報是頗為羅曼蒂克的。有戀愛,就有三角,有失戀。跑警報的“對兒”並非總是固定的,有時一方被另一方“甩”了,兩人“吹”了,“對兒”就要重新組合。寫(姑且叫作“寫”吧)那副對聯的,大概就是一位被“甩”的男同學。不過,也不一定。

警報時間有時很長,長達兩三個小時,也很“膩歪”。緊急警報後,日本飛機轟炸已畢,人們就輕鬆下來。不一會兒,“解除警報”響了汽笛拉長音,大家就起身拍拍塵土,絡繹不絕地返回市裡。也有時不等解除警報,很多人就往回走天上起了烏雲,要下雨了。一下雨,日本飛機不會來。在野地裡被雨淋濕,可不是事!一有雨,我們有一個同學一定是一馬當先往回奔,就是前麵所說那位報告預行警報的姓侯的。他奔回新校舍,到各個宿舍搜羅了很多雨傘,放在新校舍的後門外,見有女同學來,就遞過一把。他怕這些女同學挨淋。這位侯同學長得五大三粗,卻有一副賈寶玉的心腸。大概是上了吳雨僧先生的《紅樓夢》的課,受了影響。侯兄送傘,已成定例。警報下雨,一次不落。名聞全校,貴在有恒——這些傘,等雨住後他還會到南院女生宿舍去斂回來,再歸還原主的。

跑警報,大都要把一點值錢的東西帶在身邊。最方便的是金子——金戒指。有一位哲學係的研究生曾經做了這樣的邏輯推理有人帶金子,必有人會丟掉金子,有人丟金子,就會有人撿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撿到金子。因此,他跑警報時,特彆是解除警報以後,他每次都很留心地巡視路麵。他當真兩次撿到過金戒指!邏輯推理有此妙用,大概是教邏輯學的金嶽霖先生所未料到的。

聯大師生跑警報時沒有什麼可帶,因為身無長物,一般大都是帶兩本書或一冊論文的草稿。有一位研究印度哲學的金先生每次跑警報總要提了一隻很小的手提箱。箱子裡不是什麼彆的東西,是一個女朋友寫給他的信——情書。他把這些情書視如性命,有時也會拿出一兩封來給彆人看。沒有什麼不能看的,因為沒有卿卿我我的肉麻的話,隻是一個聰明女人對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滿了英國式的機智,是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氣。這些信實在是可以拿來出版的。金先生辛辛苦苦地保存了多年,現在大概也不知去向了,可惜。我看過這個女人的照片,人長得就像她寫的那些信。

聯大同學也有不跑警報的,據我所知,就有兩人。一個是女同學,姓羅。一有警報,她就洗頭。彆人都走了,鍋爐房的熱水沒人用,她可以敞開來洗,要多少水有多少水!另一個是一位廣東同學,姓鄭。他愛吃蓮子。一有警報,他就用一個大漱口缸到鍋爐火口上去煮蓮子。警報解除了,他的蓮子也爛了。有一次日本飛機炸了聯大,昆明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彈,這位鄭老兄聽著炸彈乒乒乓乓在不遠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圖書館旁的鍋爐上神色不動地攪和他的冰糖蓮子。

抗戰期間,昆明有過多少次警報,日本飛機來過多少次,無法統計。自然也死了一些人,毀了一些房屋。就我的記憶,大東門外,有一次日本飛機機槍掃射,田地裡死的人較多。大西門外小樹林裡曾炸死了好幾匹馱木柴的馬。此外似無較大傷亡。警報、轟炸,並沒有使人產生血肉橫飛、一片焦土的印象。

日本人派飛機來轟炸昆明,其實沒有什麼實際的軍事意義,用意不過是嚇唬嚇唬昆明人,施加威脅,使人產生恐懼。他們不知道中國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彈性的,不那麼容易被嚇得魂不附體。我們這個民族,長期以來,生於憂患,已經很“皮實”了,對於任何猝然而來的災難,都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對待之。這種“儒道互補”的真髓,即“不在乎”。這種“不在乎”精神,是永遠征不服的。

為了反映“不在乎”,作《跑警報》。

鑒賞家

全縣第一個大畫家是季匋民,第一個鑒賞家是葉三。

葉三是個賣果子的。他這個賣果子的和彆的賣果子的不一樣。不是開鋪子的,不是擺攤的,也不是挑著擔子走街串巷的。他專給大宅門送果子。也就是給二三十家送。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門的和狗都認識他。到了一定的日子,他就來了。裡麵聽到他敲門的聲音,就知道是葉三。挎著一個金絲篾籃,籃子上插一把小秤,他走進堂屋,揚聲稱呼主人。主人有時走出來跟他見見麵,有時就隔著房門說話。“給您稱——?”——“五斤。”什麼果子,是看也不用看的,因為到了什麼節令送什麼果子都是一定的。葉三賣果子從不說價。買果子的人家也總不會虧待他。有的人家當時就給錢,大多數是到節下(端午、中秋、新年)再說。葉三把果子稱好,放在八仙桌上,道一聲“得罪”,就走了。他的果子不用挑,個個都是好的。他的果子的好處,第一是得四時之先。市上還沒有見這種果子,他的籃子裡已經有了。第二是都很大,都均勻,很香,很甜,很好看。他的果子全都從他手裡過過,有疤的,有蟲眼的,擠筐、破皮、變色、過小的全都剔下來,賤價賣給彆的果販。他的果子都是原裝,有些是直接到產地采辦來的,都是“樹熟”,不是在米糠裡悶熟了的。他經常出外,出去買果子比他賣果子的時間要多得多。他也很喜歡到處跑。四鄉八鎮,哪個園子裡,什麼人家,有一棵什麼出名的好果樹,他都知道,而且和園主打了多年交道,熟得像是親家一樣了。——彆的賣果子的下不了這樣的功夫,也不知道這些路道。到處走,能看很多好景致,知道各地鄉風,可資談助,對身體也好。他很少得病,就是因為路走得多。

立春前後,賣青蘿卜。“棒打蘿卜”,摔在地下就裂開了。杏子、桃子下來時賣雞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團雪,隻嘴兒以下有一根紅線的“一線紅”蜜桃。再下來是櫻桃,紅的像珊瑚,白的像瑪瑙。端午前後,枇杷。夏天賣瓜。七八月賣河鮮鮮菱、雞頭、蓮蓬、花下藕。賣馬牙棗、賣葡萄。重陽近了,賣梨河間府的鴨梨、萊陽的半斤酥,還有一種叫作“黃金墜子”的香氣撲人個兒不大的甜梨。菊花開過了,賣金橘,賣蒂部起臍子的福州蜜橘。入冬以後,賣栗子、賣山藥(粗如小兒臂)、賣百合(大如拳)、賣碧綠生鮮的檀香橄欖。

他還賣佛手、香櫞。人家買去,配架裝盤,書齋清供,聞香觀賞。

不少深居簡出的人,是看到葉三送來的果子,才想起現在是什麼節令了的。

葉三賣了三十多年果子,他的兩個兒子都成人了。他們都是學布店的,都出了師了。老二是三櫃,老大已經升為二櫃了。誰都認為老大將來是會升為頭櫃,並且會當管事的。他天生是一塊好材料。他是店裡頭一把算盤,年終結總時總得由他坐在賬房裡嗶嗶剝剝打好幾天。接待廠家的客人,研究進貨(進貨是個大學問,是一年的大計,下年多進哪路貨,少進哪路貨,哪些必須常備,哪些可以試銷,關係全年的盈虧),都少不了他。老二也很能乾。量布、撕布(撕布不用剪子開口,兩手的兩個指頭夾著,借一點巧勁,嗤——的一聲,布就撕到頭了),乾淨利落。店夥的動作快慢,也是一個布店的招牌。顧客總願意從手腳麻利的店夥手裡買布。這是天分,也靠練習。有人就一輩子都是遲鈍笨拙,改不過來。不管乾哪一行,都是人比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弟兄倆都長得很神氣,眉清目秀,不高不矮。布店的店夥穿得都很好。什麼料子時新,他們就穿什麼料子。他們的衣料當然是價廉物美的。他們買衣料是按進貨價算的,不加利潤;若是零頭,還有折扣。這是布店的規矩,也是老板樂為之的,因為店夥穿得時髦,也是給店裡裝門麵的事。有的顧客來買布,常常指著店夥的長衫或翻在外麵的短衫的袖子“照你這樣的,給我來一件。”

弟兄倆都已經成了家,老大已經有一個孩子——葉三抱孫子了。

這年是葉十歲整生日,一家子商量怎麼給老爺子做壽。老大老二都提出爹不要走宅門賣果子了,他們養得起他。

葉三有點生氣了“嫌我給你們丟人?兩位大布店的‘先生’,有一個賣果子的老爹,不好看?”

兒子連忙解釋“不是的。你老人家歲數大了,老在外麵跑,風裡雨裡,水路旱路,做兒子的心裡不安。”

“我跑慣了。我給這些人家送慣了果子。就為了季四太爺一個人,我也得賣果子。”

季四太爺即季匋民。他大排行是老四,城裡人都稱之為四太爺。

“你們也不用給我做什麼壽。你們要是有孝心,把四太爺送我的畫拿出去裱了,再給我打一口壽材。”這裡有這樣一種風俗,早早就把壽材準備下了,為的討個吉利添福添壽。於是就都依了他。

葉三還是賣果子。

他真是為了季匋民一個人賣果子的。他給彆人家送果子是為了掙錢,他給季匋民送果子是為了愛他的畫。

季匋民有一個脾氣,一邊畫畫,一邊喝酒。喝酒不就菜,就水果。畫兩筆,湊著壺嘴喝一大口酒,左手拈一片水果,右手執筆接著畫。畫一張畫要喝二斤花雕,吃斤半水果。

葉三搜羅到最好的水果,總是首先給季匋民送去。

季匋民每天一起來就走進他的小書房——畫室。葉三不須通報,由一個小六角門進去,走過一條碎石鋪成的冰花曲徑,隔窗看見季匋民,就提著、捧著他的鮮果走進去。

“四太爺,枇杷,白沙的!”

“四太爺,東墩的西瓜,三白!——這種三白瓜有點梨花香味,彆處沒有!”

他給季匋民送果子,一來就是半天。他給季匋民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綠、抻紙。季匋民畫的時候,他站在旁邊很入神地看,專心致意,連大氣都不出。有時看到精彩處,就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一口氣,甚至小聲地驚呼起來。凡是葉三吸氣、驚呼的地方,也正是季匋民的得意之筆。季匋民從不當眾作畫,他畫畫有時是把書房門鎖起來的。對葉三可例外,他很願意有這樣一個人在旁邊看著,他認為葉三真懂,葉三的讚賞是出於肺腑,不是假充內行,也不是諛媚。

季匋民最討厭聽人談畫。他很少到親戚家應酬。實在不得不去的,他也是到一到,喝半盞茶就道彆。因為席間必有一些假名士高談闊論。因為季匋民是大畫家,這些名士就特彆愛在他麵前評書論畫,借以賣弄自己高雅博學。這種議論全都是道聽途說,似通不通。季匋民聽了,實在難受。他還知道,他如果隨聲答音,應付幾句,某一名士就會在彆的應酬場所重販他的高論,且說“兄弟此言,季匋民亦深為首肯。”

但是他對葉三另眼相看。

季匋民最佩服李複堂[1]。他認為揚州八怪裡複堂功力最深,大幅小品都好,有筆有墨,也奔放,也嚴謹,也渾厚,也秀潤,而且不裝模作樣,沒有江湖氣。有一天葉三給他送來四開李複堂的冊頁,使季匋民大吃一驚這四開冊頁是真的!季匋民問他是多少錢買的,葉三說沒花錢。他到三垛販果子,看見一家的櫃櫥的玻璃裡鑲了四幅畫——他在四太爺這裡看過不少李複堂的畫,能辨認,他用四張“蘇州片”[2]跟那家換了。“蘇州片”花花綠綠的,又是簇新的,那家還很高興。

葉三隻是從心裡喜歡畫,他從不瞎評論。季匋民畫完了畫,釘在壁上,自己負手遠看,有時會問葉三“好不好?”

“好!”

“好在哪裡?”

葉三大都能一句話說出好在何處。

季匋民畫了一幅紫藤,問葉三。

葉三說“紫藤裡有風。”

“唔!你怎麼知道?”

“花是亂的。”

“對極了!”

季匋民提筆題了兩句詞

深院悄無人,

風拂紫藤花亂。

季匋民畫了一張小品老鼠上燈台。葉三說“這是一隻小老鼠。”

“何以見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燈台柱上。它很頑皮。”

“對!”

季匋民最愛畫荷花。他畫的都是墨荷。他佩服李複堂,但是畫風和複堂不似。李畫多凝重,季匋民飄逸。李畫多用中鋒,季匋民微用側筆——他寫字寫的是章草。李複堂有時水墨淋漓,粗頭亂服,意在筆先;季匋民沒有那樣的恣悍,他的畫是大寫意,但總是筆意俱到,收拾得很乾淨,而且筆致疏朗,善於利用空白。他的墨荷參用了張大千,但更為舒展。他畫的荷葉不勾筋,荷梗不點刺,且喜作長幅,荷梗甚長,一筆到底。

有一天,葉三送了一大把蓮蓬來,季匋民一高興,畫了一幅墨荷,好些蓮蓬。畫完了,問葉三“如何?”

葉三說“四太爺,你這畫不對。”

“不對?”

“‘紅花蓮子白花藕’。你畫的是白荷花,蓮蓬卻這樣大,蓮子飽,墨色也深,這是紅荷花的蓮子。”

“是嗎?我頭一回聽見!”

季匋民於是展開一張八尺生宣,畫了一張紅蓮花,題了一首詩

紅花蓮子白花藕,

果販葉三是我師。

慚愧畫家少見識,

為君破例著胭脂。

季匋民送了葉三很多畫。——有時季匋民畫了一張畫,不滿意,團掉了。葉三撿起來,過些日子送給季匋民看看,季匋民覺得也還不錯,就略改改,加了題,又送給了葉三。季匋民送給葉三的畫都是題了上款的。葉三也有個學名。他五行缺水,起名潤生。季匋民給他起了個字,叫澤之。送給葉三的畫上,常題“澤之三兄雅正”。有時徑題“畫與葉三”。季匋民還向他解釋以排行稱呼,是古人風氣,不是看不起他。

有時季匋民給葉三畫了畫,說“這張不題上款吧,你可以拿去賣錢——有上款不好賣。”

葉三說“題不題上款都行。不過您的畫我不賣。”

“不賣?”

“一張也不賣!”

他把季匋民送他的畫都放在他的棺材裡。

十多年過去了。

季匋民死了。葉三已經不賣果子,但是他四季八節,還四處尋覓鮮果,到季匋民墳上供一供。

季匋民死後,他的畫價大增。日本有人專門收藏他的畫。大家知道葉三手裡有很多季匋民的畫,都是精品。很多人想買葉三的藏畫。葉三說“不賣。”

有一天有一個外地人來拜望葉三,葉三看了他的名片,這人的姓很奇怪,姓“辻”,叫“辻聽濤”。一問,是日本人。遷聽濤說他是專程來看他收藏的季匋民的畫的。

因為是遠道來的,葉三隻得把畫拿出來。辻聽濤非常虔誠,要了清水洗了手,焚了一炷香,還先對畫軸拜了三拜,然後才展開。他一邊看,一邊不停地讚歎“喔!喔!真好!真是神品!”

辻聽濤要買這些畫,要多少錢都行。

葉三說“不賣。”

辻聽濤隻好悵然而去。

葉三死了。他的兒子遵照父親的遺囑,把季匋民的畫和父親一起裝在棺材裡,埋了。

[1]李複堂,名鱓,字宗揚,複堂是他的號,又號懊道人。他是康熙年間的舉人,當過滕縣(今山東滕州)知縣,因為得罪上級,功名和官都被革掉了,終年隻做畫師。他作畫有時得向鄭板橋去借紙,大概是相當窮困的。他本畫工筆,是宮廷畫家蔣廷錫的高足。後到揚州,改畫寫意,師法高其佩,受徐青藤、八大、石濤的影響,風度大變,自成一家。

[2]仿舊的畫,多為工筆花鳥,設色嬌豔,舊時多為蘇州畫工所作,行銷各地,故稱“蘇州片”。蘇州片也有仿製得很好的,並不俗氣。

猴王的羅曼史

遊索溪峪,陪同我的老萬說,有一處山坳裡養著一群猴子,看猴子的人會唱猴歌,通猴語,他問我有沒有興趣去看看,我說有!

看猴的五十多歲了,獨臂,他說他家五代都在山裡捉猴子。他說猴有猴群,“人”數不等,二三十隻到近百隻的都有,猴群有王。王是打出來的。每年都要打一次。哪一隻公猴子把其他的公猴都打敗了(母猴不參加),他就是猴王。猴王一到,所有的猴子都站在兩邊。除了大王,還有二王、三王。

這裡的這群猴原來是山裡的野猴,有一年下大雪,山裡沒吃的,猴群跑到這裡來,他撒一點苞穀喂喂他們,這群猴就在這裡定居了。

猴群裡所有的母猴名義上都是猴王的姬妾,但是猴王有一個固定的大老婆,即猴後。彆的母猴和其他公猴“做愛”,猴王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但是正室大夫人絕對不許亂搞。這群猴的猴後和彆的公猴亂搞,被原先的猴王發現,他就把猴後痛打一頓,逐到山裡去了。這猴後到山裡跟另一猴群的二王結了婚,還生了個猴太子。後來這群猴的猴王死了,猴後回來看了看,就把她的第二個丈夫迎了來,招婿上門,當了這群猴的猴王。

誰是猴王?一看就看得出來。他比彆的猴子要魁偉得多,毛色金黃發亮。臉型也有點特彆,下齶不尖而方。雙目炯炯,樣子很威嚴,的確有點帝王氣象。跟他貼身坐著的,想必即是猴後,也很像一位命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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