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蝸牛!
很小的時候,許之恒就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
母親常常站在落地窗前,染成栗色的濃密卷發垂在身後,指間夾著香煙,緩慢的吞吐間,整個臥室都變得煙霧繚繞。站在迷霧中的女子,轉身看他時,唇邊隻餘一抹冷笑。
對母親來說,他的出生是一段恥辱。
她曾是一位歌手,年輕美貌,多才多藝,是公司力捧的新秀,出道以來身邊一直圍繞著鮮花和光環。後來在一次取景的過程中出了意外,被他所救,自此墜入情網,如飛蛾撲火一般,甚至不顧及自己如日中天的前途,固執的跟那人在一起。
那人容貌俊美,氣質獨特,在她辛苦對付那些記者狗仔隊的追蹤的時候,他總是能輕笑著化解危機,跟她在各種隱秘的地方約會,她不明白他的背景,太過年輕的自己,以為有愛情便什麼都不重要了。
後來她才知道,那人有一個溫柔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
對他來說,自己隻不過是因為他妻子懷孕了,他管不住下半身的出軌對象。一個被外表迷惑的天真女子,愛上了一個有妻女的男人,深夜私會,聽來都覺得不堪的戀情,卻消耗了她一生中最美的年華。
她的自尊,無法忍受自己被他當成發泄的對象。可是在離開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有了身孕,想要拿掉孩子的一刻,莫名其妙的母性大發,居然沒有舍得。女人有時候很軟弱,那段時間她總是想起曾經跟他在一起的快樂時光,一遍又一遍的想要爬上手術台,可每次看見那些冰涼的金屬器具,還是會怕到全身發抖。
孩子是無辜的,她想,還是把那個小生命生下來吧。
其實那時候,她已經什麼都不剩了。本就無父無母的自己,好不容易在歌唱比賽中一路過關斬將,跟娛樂公司簽了合同,終於有了發光的機會,卻因為跟那人在一起而身敗名裂。一無所有的女人,帶著那未出世的孩子,靜靜的躺在醫院裡,經曆著那漫長到痛苦的等待。
此時他或許在妻子身邊,等待著女兒的出世。
孩子終於生下來了,很漂亮的眼睛,像他父親。名字是她取的,之恒之恒,持之以恒,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像他父親一樣見異思遷,希望他可以跟一個溫柔美麗的女子在一起,得到恒久的幸福。
孩子跟她姓許,與那個男人無關。
許之恒和媽媽相依為命了多年,她很少跟他說話,他也喜歡一個人在屋裡做自己的事,不像其他同齡男孩兒一樣頑皮,反而喜歡沉默,如同秋日寂靜的深潭般冰冷。
許之恒很清楚的記得,那天是自己十歲的生日,媽媽吸了很多煙,臥室漂亮的白色地毯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煙灰,他推開門叫她吃飯,她卻淡淡的說“阿恒,以後你跟爸爸一起過吧。”桌上放著醫院的化驗單,她轉過身來,唇角的冷笑中似是帶著濃濃的寂寞,煙灰不斷從顫抖的指尖滑落,許之恒聽見她用很輕的聲音說“我已經,沒辦法養活你了。”
那天下午突然出現了一個陌生的男人,開著車把兩人接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裡。許之恒依舊沉默,沒有反對,卻始終沒有叫過那人爸爸。
她的病拖了近十年,終於油儘燈枯的時候,才把許之恒叫到國外去,說要交代遺言。
她的遺言便是許之恒帶回國的所謂證據,足以讓那個人死無葬身之地。
身為一個破壞彆人家庭的第三者,或許,這是她這輩子唯一做的光彩的事,把隱藏在黑暗裡的黑道風雲人物推進了監獄,而做這一切並不是正義感使然,僅僅是為了報複。報複的到底是什麼?自己年少時不小心失落的心,他對自己的傷害和把自己推入的不堪位置,或者是,浪費在那人身上無法彌補的一生。
直到臨死的時候,她才終於揚起嘴角微笑起來,她握住許之恒的手,讓兒子對那人說一句話。
其實你有一個很可愛的女兒,還有一個很帥的兒子,可是,沒有人願意跟你姓。
沒有人願意跟你姓。
祁娟姓祁,許之恒姓許,都與那人無關,那個人的名字,已經沒有人願意提起。
許之恒在監獄說出那句話的時候,那人隻輕輕皺了皺眉,沒有答複。
仔細看來,父子二人容貌頗為相似,那人身上有種獨特的氣質,如同黑夜裡的惡魔一般,讓人一旦陷入便無法自拔。所以不管是祁娟的母親,還是許之恒的媽媽,年輕的時候卻也真心愛過他,他玩弄了兩個女人,造成了兩段悲劇,臨死的時候卻依舊笑得瀟灑。
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許之恒也想,或許祁娟說他是人渣也不為過,隻是,親口罵自己的父親是人渣,也是件很痛苦的事。
後來,他做了樂隊的鼓手,在音樂方麵的天分遺傳自母親。
他喜歡敲打樂鼓時什麼都不用顧及的瘋狂感覺,隨著音樂節奏,不斷敲出的鼓點,終於可以讓他渾然忘我的投入,那樣便可以暫時忘記一切不堪的過往。
想起衛楠,那個暗戀了自己近十年的女孩兒,曾經單純認真拿著巧克力給自己告白的模樣,笑的時候,嘴角兩個淺淺的酒窩,生氣的時候,微微漲紅了臉,握著拳深呼吸的樣子,關於她的一切,都深深埋在心底,那是許之恒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無法觸及。
他用了一年的時間,終於跟媽媽一起整理好一切,回國後跟警方聯合,逮捕了那個頗有背景的頭目,自己的父親。也終於擺脫了那個人安排在自己身邊監視的勢力。
直到他掙紮著從泥水中爬出來,想要努力一次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家新開的餐廳裡,有個男人微笑著唱出那首歌,他聽見他說,衛楠,嫁給我,然後兩人在眾人的祝福下緊緊相擁。
他手心裡拿著一張紙,上麵寫了一首歌,我心底的愛人。他把歌詞和曲子都抄寫了下來,因為他知道衛楠那傻丫頭當年太過迷糊和震驚,肯定沒有記清楚歌詞。他通宵寫下的詞,他希望她能夠清楚的記得,希望多年以後她也能自己唱出來給孩子們聽。
而如今,手心裡的紙條被汗水浸了個濕透,而她,卻將為人妻。
很多東西錯過了,便再也沒有彌補的機會。
他很清楚自己和衛楠之間錯過了什麼。看著衛楠在陸雙懷裡幸福微笑,看著陸雙溫柔的摸著她的發,他突然覺得那副畫麵是如此和諧美好,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人插足的機會了。
陸雙俘獲衛楠的心,隻用了一年的時間,他不知道陸雙付出了多少努力,至少能肯定的是,陸雙為衛楠付出的,遠比自己要多,其實自己也曾有很多機會可以珍惜她,卻因為種種原因而錯過了。
沒有誰對誰錯,隻是,錯過了。
他揚起唇角輕輕笑了起來,轉身,以帥氣的動作,把那被揉成一團的歌詞,投向了垃圾桶。
後來他跟著樂團在全國各地巡演,每每在舞台上,看著下麵黑壓壓的人群的時候,他便想起當年媽媽開演唱會的畫麵,他的媽媽,或許是彆人口中的壞女人和第三者,可對他來說,卻也是含辛茹苦把他帶大的,最尊敬的母親。小時候看過一次她珍藏在箱底的錄影帶,記錄著她出道後第一場演唱會的盛況,也是最後一場。如今自己也站在那舞台上,許之恒突然覺得,原來被燈光包圍的感覺是寂寞的,因為心底的那個人,已經被抽離了。
樂團的五個人誌趣相投,在一起玩音樂,整日都那麼瀟灑快意,他也終於有了幾個知心的好友,他們無聊的時候開玩笑說,阿恒你該多笑一下的,你笑起來能迷暈一大片粉絲。
他也不再那麼反感彆人的接近和誇讚,偶爾會真的微笑起來,時間久了,似乎那種笑容也變成了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