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賢與範疇昔相互看了一眼,便不再言語,一個牽著牛車,一個身背木箱,就這樣愈行愈遠。
或許是被老翁臨行前的那句話說到了心坎裡,本就不喜歡讀書的範疇昔回頭看了看躺在古籍上的老者,小聲嘀咕道“柳兄弟,前輩這話有些意思啊!”
柳兄弟,而非柳公子。
隻不過走出了五裡地,才出了書院,範疇昔便舍去了書院裡的稱呼,與身旁的少年稱兄道弟了起來。
或許是覺得中年男子心思太過簡單,走了五裡地,還對老翁那句戲言耿耿於懷,柳承賢搖了搖頭,解釋道“你管他做甚?聖賢書是高高在上,不過也是被我輩讀書人踩在腳下登高而用。聖賢書不高,我輩讀書人如何登高望遠?”
“嗬嗬!真是有意思,借前輩學問登高,小小年紀這口氣真是不小!”,漁舒陽冷笑一聲,翻了個身繼續躺下。
柳承賢拽動牛車,嘴角露出笑意,隻要沒睡就好,隻要肯搭話便好。
“時光流逝,世事變遷,哪有什麼一塵不變,哪有什麼止境?三教踩著洛陽前輩的學問向上走,怎麼輪到咱們這一輩,就隻能屈居於聖人之下了?”
柳承賢一邊說著,一邊借著拽動牛車的機會,偷偷往後瞄了幾眼。
“嗬嗬!”又是一聲冷笑,不過這一下,老翁似乎起了些興趣,整個人不再躺著,而是坐在了牛車上,摸了摸手上的魚竿,他悠哉悠哉地說道“洛陽可從不藏私,是什麼便是什麼。自創八千,便教授八千。可那幫子人呢?就好比你們讀書人,都以為儒家初代聖人的話有一千六百四十一句,卻不知其中大部分都是被學宮裡的那幫子老東西減掉了半數。輪到你們,能學多少?笑話!”
“前輩的意思是,現如今的聖賢書籍,都是減了再減的?有斷章取義之嫌?”,柳承賢微微皺起眉頭,想來熟讀聖賢書籍的他對此事也是知道些的,畢竟他的那個先生可不是一個書呆子。
“那是自然!不知道你有沒有讀到過一句話,百善孝為先,萬惡淫為首。”
“這不就是啟蒙書中的一句嗎?”範疇昔聞言輕聲說道,即便不怎麼喜歡讀書,可這句話他也是知道的,會的不多恰好又問到了他會的,這讓中年男子怎麼能不起了搭話的心思。
“說的不就是人世間那麼多善事,當頭第一件便是個孝字,世間那麼多惡事,當頭第一件便是貪婪二字。”,中年男子說著還不忘看向柳承賢,似乎想要得到對方的一句肯定話。
漁舒陽搖了搖頭,又躺了下去,“你要是這樣說,咱爺倆可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沒成先這姓徐的竟然如此行事,這等話語都減去大半!琅琊書院,嘖嘖!沒意思!”
老者似乎是對答案很不滿意,竟然都不願意繼續說下去了。
半路搭話,他不是什麼恪守規矩的人,自然而然也就不在意,但是好歹說對了呀。
“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天下無孝子。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世間無完人。”拉著牛車的柳承賢一邊用力拽動牛車一邊輕聲說道。
若是彆的話,或許少年有所不知。偏偏這句話,他柳承賢是在熟悉不過的了。
在望山書院讀書的時候,李扶搖就曾經因為和他說過這句話的諸多不對,為此嘲笑天下人都會錯了意。
世間善事,孝字必然是當頭第一件,可以孝字為點,展開來說,其實心中善念應當不計較人做了什麼,而是看他有沒有那個心思。
少年求學遠行不能在父母膝下儘孝,若是論跡是為不孝,可若非求學,哪個孩子又願意遠行?
遊曆多年,若是父母已然故去,那麼便是不孝?
稷下學宮多少位聖人賢人若是以跡為準,恐怕都要被天下人罵上幾句。
可若是論心,也就了然了。
同樣,這萬惡淫為首,也是以淫為點,逐步展開。世間惡事,貪婪二字恐怕是占了大半起因。
但人終究是人,貪婪之心終究會有。可若是一起貪婪之心便是作惡之人,恐怕世間沒有哪個敢說自己是純良之輩。
起了貪婪之心,但是曉得克製自身行為,這便已經是難得了。
所以這善,是論心不論跡。這惡,是論跡不論心。
若非如此,文諸也不會妄圖斷善惡後,以法治世間罪惡,以行徑斷人對錯。
“你小子!有意思!”
聽了柳承賢將那兩句話補充了個完整,漁舒陽不再躺著了,而是重新坐起,笑著說道“已經有一千年沒聽到這句話了!上次聽到還是個醉酒的讀書人,死皮賴臉的拉著老夫,非要掰扯其中道理。可惜啊!”
“可惜什麼?”少年頭也不回,出聲問道。
這兩句話,少年覺得除了稷下學宮裡那些個聖人賢人,世間鮮有人知。
少年說出那兩句話的時候,就隱約覺得,似乎牛車上這個老翁與自家先生李扶搖是認識的,起碼是有過一麵之緣的。
老翁長歎一聲,罵罵咧咧道“可惜是個苦命人,鋒芒畢露,怎可安生?知道些東西,喝多了便心高氣傲,恨不得與天下人說,不知藏拙二字怎麼寫了。這樣的人……”
“這樣的人不被拉去做了觀棋之人,恐怕三教祖師都是瞎了眼。”
柳承賢語氣平淡,將老翁未說完的話一並說了出來。
漁舒陽連連點頭,“的確。的確。”
“可或許就是因為這觀棋一事,或許桀驁不馴,近似狐媚的讀書人就感悟良多,學會了藏匿二字,懂得了收斂二字。”柳承賢目視前方,並未回頭。
“或許吧!”
少年笑了笑,想來老翁是忌憚自家明麵上的那個先生晏道安,定是當年李扶搖與他酒後說過此事。
想到這,柳承賢一邊走一邊說道“前輩,其實咱倆也算得上是半個老鄉!”
“哦?怎麼說?”
漁舒陽被這突如其來的話,弄得起了興趣,試探性地問道。
少年不慌不忙,腳步氣息一塵不變,“我的家鄉並非當今天下任何一洲,而是清名天下。你說,這樣一來,咱倆是不是能算作老鄉?”
老翁聽聞此言,雙眼露出一絲光亮。但嘴上卻罵道“年紀輕輕不學好!亂攀什麼關係,跟你那個狐媚先生學的,都不是什麼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