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遠遠吃驚地回頭看他。
隻見這個男人微微挑著一點眉,黑眼睛裡閃爍著篤定的光。
“何出此言?”她好奇地問。
幽無命淡定地笑了笑,用手指點了點那疊家書“字裡行間,足以讀出一個人的心性、彼時的狀態。秦玉池在我眼中,已是白紙一張。很顯然,他還藏著一個大秘密。”
他環著她,從書桌上跳下來。
“讓你見識見識,何為攻心。”
他牽住她的手,大步往外走。
秦玉池被軟禁在一間宮殿裡,待遇倒是不差,就是左右兩邊各杵著一個表情陰沁沁的幽影衛,刀橫出一半,左右吹來的風都帶上了冰冷的金屬氣息,令秦玉池那顆混沌的大腦一直保留著三分清醒。
他隻能伏在桌案上,麻木地一封接一封寫家信。
見到幽無命進來,秦玉池也隻是愣愣地抬頭看了一眼,然後立刻垂下頭去,奮筆疾書。
桑遠遠踮腳一看,發現他的字都已經寫飄了。
隻見幽無命隨手拖過一張黑木椅,大馬金刀往秦玉池對麵一坐,慢條斯理地開口了——
“秦玉池,十三歲之前,曾有奪儲之心。奈何資質太差,心性又不堅,洗筋伐髓失敗,隻得一心依附兄長秦玉泉,雖然不甘,但自知一無是處,便也隻能認了命。”
秦玉池握筆的手重重抖了一下,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抬了起來。
桑遠遠也頗有些驚奇地望向幽無命——這些東西,秦玉池的家書和供詞中肯定是沒有的。
幽無命就像一個沒有絲毫人類感情的審判者一般,繼續用冷漠平靜的語氣說道“獲知天壇的秘密之後,自卑了許多年的秦玉池,總算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翻身的機會——武力、地位,這輩子是越不過秦玉泉了,但是若能成為一名‘先知’、‘救世主’,那麼,壓了自己一輩子的兄長,一國主君,也必須匍匐在身前,求自己救命。”
進入天壇的真實動機被一語道破,秦玉池呆呆地癱在了座椅中,嘴唇翕動,說不出話來。
桑遠遠看著這個被道破了心思的人,心中頗有些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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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在曲家莊看見秦玉池的時候,便感覺此人十分故作清高,端著一副遺世出塵的假仙架子。其實就是個紙糊的,一戳就慫。
在這樣的人眼睛裡,什麼滅世大禍,恐怕根本就不重要,他更在意的,是在兄長、熟人麵前好好出一把風頭,被他們崇敬仰望。
“可憐秦玉池,資質究竟差到了何等地步……”幽無命輕笑,語氣嘲諷至極,“拿到天衍鏡碎片,竟無法看到任何天機,嘖。好氣。為何連一個鄉野村婦都能窺伺的天機,秦玉池卻什麼都看不見呢?怎麼辦,隻能把那一家人活活折磨至死,再想辦法把曲芽兒引出來殺掉,方能消解心頭之恨啊。”
秦玉池長長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快速地搖著頭。
幽無命毫無憐憫“這還是秦玉池第一次親口下了殺人的命令呢,原來殺人的感覺竟是比想象中好上許多。不過,這隻是牛刀小試罷了,日後,還有更多更多的人會因你而死,是也不是。”
到了最後,一字一頓,像是切在秦玉池身上的淩遲之刑。
秦玉池目光渙散,心智已然徹底崩潰。
“不!不!不!魔鬼!你是魔鬼!你不是幽無命,你是魔鬼!啊啊啊啊啊——”
幽無命懶洋洋地偏頭看了看桑遠遠,一雙黑亮的眼睛裡滿是得意。
“所以……”幽無命忽然站了起來,瘦長的身軀從寬大的桌麵上探過去,單手攥住了秦玉池的領口,“那個絕對不能說的秘密,你還想藏到什麼時候?嗯?”
黑眸之中,有暗星隱隱發動。
秦玉池瘋狂掙紮擰動,許久,身體的抖動漸漸平息下來。
幽無命鬆開了手,讓他跌回座椅中。
秦玉池的脖頸和臉頰輕輕地抽搐著,終於,一臉灰敗地開口了“自,得知將有冥魔滅世之禍起,秦州就開始修建地下王城,絕大部分州國之力,都用於地下。如此,就算地麵真被冥魔占領,王族也可以帶著子民,在地下繼續好好活著……”
桑遠遠愣怔了片刻——這樣的事情,為何是絕密?
便聽幽無命悠悠問道“地下城多大?”
秦玉池神色略有掙紮,卻還是老實回道“全部建成,約占三分之一國土麵積。這當然是不被允許的,邊境大麵積掏空地基,必會影響黑鐵長城,長城若倒,雲境必定覆滅,可是這雲境本就要覆滅了呀,洪水滔天,我們隻不過是伐一株樹,做個救命船而已……”
桑遠遠倒吸一口涼氣,心臟在胸腔中‘怦怦’亂跳。
黑鐵長城環著雲境,首尾相連,若是地基傾塌,長城或倒或墜,都將會引發極其嚴重的連鎖反應!
再讓秦州這麼挖下去,恐怕等不到十年,這雲境十八州,便將成為冥魔的盤中美餐了!
她的身體不禁輕輕地顫栗起來。
幽無命探出長臂,環住她的肩,輕笑一聲,問那秦玉池“說完了?還有什麼沒告訴我的事情嗎?”
秦玉池思索片刻,呆呆地道“有。我喜歡把褻褲反著穿。還喜歡聞鞋墊的味道。”
幽無命“……”
桑遠遠“……”
這下應當是把能招的都招完了。
幽無命從長桌上探過身體,拎起了秦玉池,一字一頓緩聲道“今日,你沒有見過幽無命。睡去。”
說罷,將秦玉池往後一推,然後偏頭示意桑遠遠離開了這間宮殿。
他從懷中抖出了一封秦玉池寫給秦州王的家書。
桑遠遠側頭一看,隻見這封信,正是秦玉池求兄長不計代價救他、無論幽無命要多少錢都答應的那一封。
幽無命把信交給了守在一旁的親衛,令加急送往秦州。
坐等收錢。
他攬住她,緩緩向著僻靜處走去。
桑遠遠仍有些緩不過神來,知道了秦州那個秘密,她感覺腳下踩的大地都不結實了,好像隱隱在向著東北方向傾塌過去。
“誒,小桑果,”幽無命忽然緊了緊手臂,很開心地說道,“方才章州恰好來信求救,說有冥魔湧潮,想不想走一趟,喂飽你的豬頭花?”
桑遠遠“……”
自從上次在地下深淵口意外發現食人花可以依靠吞食冥魔來晉階之後,桑遠遠還一直沒有找到機會繼續發育她的花。
“秦州的事怎麼辦?”她擔憂地攥住了他。
幽無命神秘一笑“不著急,兩件事,可以一起辦。”
桑遠遠怔忡地望著他,見他唇角的笑容傲慢自負,還帶著些壞意,她墜了半天的心,忽然便緩緩地浮回了原處。
“嗯!”
“半月便回,”幽無命道,“半月後,韓州來的靈火礦脈,也該到了。”
她偏頭看他,見他依舊是平日那副漫不經心的篤定模樣,不禁彎起了眼睛“帶上偶一起去!”
見他瞪了過來,她趕緊補充道“我怕我們離開太遠,它又出什麼夭蛾子。”
當然不是因為她覺得這個新的小夥伴很可愛想要帶它一起玩!絕對不是!
幽無命狐疑地盯著她,把她兩輩子的演技全給逼了出來。
“好吧。”終於,他輕飄飄地同意了,“留在這,肯定會出夭蛾子。”
沒想到的是,夭蛾子已經出了。
二人回到幽無命的寢宮時,發現庭院中的盆栽倒伏滿地,連那落地的雕花大木門都倒掉了一扇,殿內傳出乒乒乓乓的聲音,一張大木椅‘呼’地飛出來,砸翻了榻上的小桌幾,幽無命平時用來烹茶的那把小壺打著滾,翻到了門檻邊上。
幽無命都樂了。
衣擺一撩,大步踏進了寢宮。
一個白色的大影子猛地從內殿躥了出來。
桑遠遠小心地扶著幽無命的肩膀,從他身後探頭去望。
隻見那偶抓著短命脖頸上的長毛,整隻吊在它毛茸茸的大胖身體上麵,手腳飛舞,嘴角咧到了耳朵下,露出兩排尖尖的牙。如果它能發出聲音的話,此刻一定是‘咯咯咯’地笑得像個小惡魔。
短命已經憤怒得失去理智了。
它高高躍起,猛地在地上打滾,想要擺脫這個可惡的偶人。
“砰!”又一扇屏風被撞成了七八瓣。
短命把巨大的腦袋瘋狂右著左右甩擺,隻聽‘砰砰砰’幾聲脆響,一張矮榻徹底塌成了一堆爛木頭。偶人終於抓不住它的頸毛了,小小的身軀飛了起來,眼見即將摔落在地,它伸出小手猛地一拽,又拽住了短命的尾巴。
一種家裡的貓和狗打架的即視感。
一大一小兩團影子打著滾,攜帶著一卷絲被、半張木桌、一隻筆筒,滾到了幽無命的腳下。
幽無命一聲冷笑。
這一瞬間,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短命抬頭看見了主人,那雙烏溜溜的眼睛裡麵,一點一點寫滿了驚恐。
它極為迅速地環視了一圈,然後慢慢把毛茸茸的大腦袋歪成了九十度,衝著幽無命,非常非常無辜且疑惑地問道“歐……嗚?”
這是什麼情況?不關俺的事啊?俺啥也不知道咧?
偶人顯然沒有短命經驗豐富,一見幽無命,它徹底就慫了,揪著短命的毛毛,滑到了地下,垂著兩條胳膊,腦袋勾到了胸口,一晃一晃,蹭到了幽無命的麵前。
半晌,慢吞吞伸出一隻小手,掌心向上,遞向幽無命。
幽無命“……”
敢情這玩意在外麵浪的時候,看見過人家管教小孩打手心?
它還真把自己當人了?
短命一見這家夥自覺站到前麵去領罰,立刻四肢一並,像個大老虎一樣坐到了地上,撅起鼻子和嘴巴,把腦袋擰向一旁,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桑遠遠“……這都是什麼妖魔鬼怪?!”
果然,寵物都隨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