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接著說道“大人,你們之前試過了,最後的結局卻是現在這個血流成河的樣子,你們……”
“你給我住口!”
楊倫忽然冷了聲,“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這是以內廷女官的身份,在交通外官,若我呈報此事,你是死罪你明白嗎?”
“那你呈報吧。”
楊婉抿了抿唇,“從你在南海子裡把我帶回來,我給家裡添了很多的事,但你和嫂子都沒有怪過我,反而是我,肆無忌憚地隻管自己脫身,我早就想跟你誠心地道個歉,如果你覺得,我的話違背你為人為官的原則,你就處置我吧。”
“楊婉!”
“我說這個話,誠不是為了刺大人的心,是我真心悔過,我的確是自以為是,該受懲治,但我希望你能把我的話聽進去,我今日在刑場下聽到那一句‘願吾血肉落地,為後世人鋪良道,願吾骨成樹,為後繼者撐庇冠,我實是……”
她說至此處,聲滯難出。
她不得已咳了幾聲,“我實在不忍看到他們白死。”
她說完,紅著眼看向楊倫,“也許我和鄧瑛,都會因為我說出的話遭報應,但我現在顧不上,我想幫鄧瑛,也想幫你們。”
楊倫聞話搖頭,“你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你是我的妹妹,天大的事有哥哥在前麵替你擋著,你隻要好生陪著娘娘,在宮裡安分守己,等你年歲到了,哥哥就接你回家,一定挑天下最好的夫婿給你,你為什麼要跟著那個非人非鬼……”
他忽然意識到“非人非鬼”這四個字說的是鄧瑛,又一看楊婉通紅的眼睛,便把聲音收住了。
“你要明白,有哥哥在,沒有人能傷你,張洛也不能!”
楊婉心下清寒。
在這個時代,能夠傷到她的從來都不是哪一個對她不好的人。張洛厭棄她,她根本不難過,易琅責難她,她也想得開。真正傷她的,反而在晦暗的政治環境中,那些熠熠生輝的精神,以及像鄧瑛那樣,不肯放棄的人。
於是她想說,試試看吧,試試看去幫鄧瑛。
這種想法在她自己看來有些中二,就像是賭上幾代人的研究成果,賭上後來的科學辯證法,賭上唯物主義曆史觀,賭上她身為一個明史研究者的十年修煉,去以卵擊石,想想,還真有些悲壯。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保護你的妹妹,讓她過好,是我令你失望了。”
“楊婉!”
楊倫有些忍不住了,“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的事嗎?”
楊婉低頭沉默,良久方道“很多都忘了。”
楊倫在馬下失語,過了好久才從後鼻腔中呼出一口又潮又酸的氣。
“難怪。”
他長歎一聲,“是我還把你當成個小姑娘。”
說著聳肩笑笑,頭偏向一邊,輕聲道“算了……”
楊婉在這一聲“算了”裡聽出了失落,還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洞明。
“哥……”
她剛吐了第一個字,楊倫便擺手打斷了她,“你說的話。我會回去仔細地想一想。”
楊婉聽他這樣說,終於在馬背上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她閉著眼沒有再說話,沉默一陣之後,又抿著唇回頭朝刑場的方向看了一眼。
已經有人在收斂周叢山等人的屍體。
亡人之聲尤在,隔著六百年的光陰,聲聲泣血,卻在告訴她這個後世人,不要害怕。
楊婉望著刑台上的人,鬆開抿緊的嘴唇,回頭又道
“還有,陛下要啟用東廠,應該還差一個話口,桐嘉書案這件事,你與白閣老,與其向陛下請罪,不如上一道為桐嘉書院其餘學生求情的文書,給陛下這個話口。”
楊倫點頭,“此事我想到了,但是鄧瑛的事,我一個人做不了決定,我還要和老師他們商量。”
“好。”
楊婉說著就要下馬。
楊倫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讓她踩在自己的膝蓋上下來,其間壓低聲道“婉兒,無論如何,不能把娘娘和小殿下牽扯進來。”
楊婉輕聲應道“你放心,我一定會護好他們。”
楊倫不禁笑了一聲,“傻丫頭,你以為你是誰啊,隻有娘娘和小殿下護著你的。”
楊婉挽了挽耳發,“是啊,我又在哥哥麵前自以為是了。”
二人雖各有真情之言,但也不能在東華門前久站。
兩三句後話彆,楊婉獨自走進宮門。
此時離申時尚有一段時間,她想著之前向尚儀局告假,還落了好些事務,幾乎都丟給了宋雲輕,便準備回五所換身衣裳,去找宋雲輕。正走到仁壽宮,竟看見護城河對岸,司禮監的太監們步履匆匆地往萬歲山的方向走。
楊婉原本沒在意,誰知剛走回五所,宋雲輕便一把拽住她道“還好我等著,不然就錯過了。”
楊婉抽出手腕,見她神情不好。
“怎麼了,我還說換身衣裳,去尚儀局找你來著。”
宋雲輕道“你來的時候,沒看到司禮監值房的人,都往司禮監去了嗎?”
楊婉點了點頭,“出什麼事了嗎?”
宋雲輕抿了抿唇,“何掌印要杖鄧少監四十,命司禮監正八品以上的內監都去觀刑。
“什麼?”
楊婉下意識地轉身,宋雲輕忙拽住她,“我們女官不便過去,薑尚儀就是怕你情急,才叫我來尋你的。”
楊婉頓住腳步,“他犯的是什麼過錯,現下知道嗎?”
宋雲輕搖了搖頭,“聽說是誤了內學堂的值,但這一聽就是個虛名頭,我讓李魚試著去問他的乾爹,有了消息就回來跟你說。或者等責罰完了,你親自去問問他。”
“我怎麼開得了口。”
楊婉捏著袖子,聲音有些抖。
宋雲輕忙再次拉住楊婉的衣袖,走到楊婉麵前,認真看著她道“楊婉,這是司禮監內部的責罰,他本來也是司禮監的人,沒有人能乾涉,你再心疼也要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