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這一日也是秋決,是周叢山等人的受死之日。
他曾為張展春,周叢山,趙氏兄弟的死自責難當,卻不能自懲,既然如此,這四十杖何嘗不是救贖。
想到這裡,不禁坦然。
他咳了幾聲,儘量然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閉上眼睛,安靜地等待。
他身上的衣衫是就寢時穿的,被風一吹就貼在了皮膚上,很冷。
那明明是秋天,可是,鄧瑛卻覺得,好像回到了正月時的南海子。
他在受刑前推開那扇窗戶,想看一眼外麵的人和物,荒唐地想要遇到一個,比他身上溫暖一點的人。
楊婉。
比起當時茫然,此時他清晰地想起了楊婉的模樣。
但就那麼一瞬,他剛剛平複下來的心境,卻陡然被打亂,他甚至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
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想起她?
怎麼能把她也帶到這個汙穢之地?
可是不管他怎麼逼自己,都無法將這個女子從腦中揮去。
她就靜靜地在那兒看著鄧瑛,張口,卻沒有聲音,明明就在眼前,卻像又隔了幾百年那麼遠。
鄧瑛有些惶恐。
在這個被散儘尊嚴,苟延殘喘的當下,不論他多麼排斥在場所有人對他的可憐,他卻很想很想,要楊婉的憐憫。
對她,他雖然在極力地遮蔽自己內心的創傷,卻又矛盾地想要把所有地屈辱和疼痛都攤到她麵前。好像隻有在她麵前,他才能夠承認,他接受不了自己的人生,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不要被過於殘忍地對待,如果可以,他也想要生活得好一些。
掌刑的人沒有給他多餘的時間去平複。
第一杖地落下來,隔著衣物,格外的沉悶。
掌刑的人得了王太監的指意,雖然架勢嚇人,但卻是收了力的,鄧瑛的身子向上一震。他之前因為父獲罪,被下刑部獄的時候,因為鄧頤罪行已定,刑部對他沒什麼好審問的,因此隻是關押,並沒有動刑,所以,此時的疼痛超過了他對這個刑罰的認知,如鈍刀剜肉一般,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打散,前十下他還能控製住自己的身子,到了第十一杖,他便再也無法顧全。然而,隻要他一掙紮,便立即有人將他摁下。
胡襄看著刑杖一下一下地落在鄧瑛身上,不過二十下便已見血。
“暫且停了。”
說完朝鄧瑛走了幾步,蹲下身,湊近鄧瑛,壓低聲音道“老祖宗讓我替他問你,今日你在養心殿上,為什麼要對陛下說那樣的話。”
這才是這頓杖責真正的意圖。
鄧瑛想起今日辰時,他與工部的徐齊一道,在養心殿向貞寧帝奏報太和殿完工。
皇帝十分開懷,當即下旨,萬壽節那一日要在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賀,何怡賢和鄭月嘉等人都跪下向貞寧帝道賀。
貞寧帝看著鄧瑛,忽然對何怡賢道“也是你,攔著朕殺他的手,讓朕給了他這個恩典,他到底沒辜負你,也沒辜負朕。你確實上了年紀,看人有一套,可是,在東廠這件事上,你就沒看準。”
鄭月嘉聽了這句話,忙伏下身,“奴婢該死。”
貞寧帝搖了搖頭,“你這個奴婢,是什麼都不大在意,每日隻知道伺候朕的筆墨,筆墨倒也是真伺候得好,朕平時離不開。以後就彆兩邊跑了,朕看你也力不從心。”
鄭月嘉叩首道“是,奴婢謝陛下恩典。”
皇帝點了點頭,又看向跪在鄭月嘉身後的鄧瑛。
“你今年多大了。”
鄧瑛抬起頭,“奴婢二十四。”
“二十四,是好年紀。“
皇帝說著,扶了扶額頭,回想道“朕記得,你好像十年前就中了進士啊,這麼一想,你還曾是朕的門生。”
“奴婢不敢。”
皇帝擺了擺手,“這種話,朕聽多了,鄧瑛。”
“在。”
“朕問你,朕讓你這樣活著,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奴婢……”
“說實話。”
皇帝忽然提高了聲音,“否則,朕立即杖斃你。”
鄧瑛深吸了一口氣,伏身叩首,而後方道“奴婢是戴罪之身,蒙天恩方得以保全性命,是以奴婢沒有彆的想法,隻求以殘命侍奉陛下,為陛下分憂,望能贖父罪萬分之一。”
皇帝看了一眼何怡賢,“大伴是怎麼想的。”
何怡賢忙道“陛下指什麼?”
皇帝有些不耐,嘖了一聲道
“朕讓你東緝事長這件事情上,再薦一個人。”
何怡賢見皇帝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掃向的是鄧瑛,隻得壓聲道
“陛下,鄧瑛是罪臣之後啊。”
皇帝笑了笑,沒有再看何怡賢,低頭對鄧瑛道“行,你先起來,朕再想想,怎麼讓你替朕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