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聞德行禮辭去。
鄧瑛抬頭看向即近正午的日頭。
天上無雲,日光直下,落在他的皮膚上,卻一絲溫暖都沒有。
節製東廠和統轄營建皇城的工匠並不一樣,雖然他的心並沒有什麼變化,可是,做出來的事,落在世人眼中卻是兩個極端。
鄧瑛攏了攏身上的鬥篷,低頭朝內東廠衙門走,一路上都在默誦黃然的那一句詩。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間三尺冰。”
咋一看,並沒有什麼問題,但關聯上黃然的身份,以及近來朝廷關於立儲的論辯,這句詩就有了殺皇帝而立新帝的恐怖含義。
鄧瑛摁了摁自己的虎口,回身朝東華門的方向看了一眼。
今日皇城大開三門,入宮領宴的京官已經陸續聚往太和殿,洞開的門戶像是三張無望的巨口,鄧瑛在設計修建它們的時候,對每一塊磚石都了如指掌,但一旦被交付出去,它就和當今皇帝的呼吸吐納關聯在了一起,失去了磚石質樸的本心。
鄧瑛回過頭繼續朝前走,由衷地想讚一聲黃然。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間三尺冰。”
這一句,他寫得如刀剜瘡,真好。
中和殿群臣正在候大宴,乾清宮這邊,皇後太後以及眾嬪妃,也在尚儀局司賓以及掌賓的導引下,接受外命婦的禮拜。這一年年末,平王的老王妃回京來探太後疾,她是太後母家的姊妹,自從跟著平王去了北方封地以後就一直沒回過京城,時隔多年再見到自己的姐姐,說起家長裡短,後來又談到了北方邊境的事,瓦剌連年滋擾,百姓苦不堪言,一時話就多了。
其餘的嬪妃和命婦,對這些邊境上的事都不大感興趣,隻有寧妃侍坐在太後與老王妃身邊,認真地聽著,偶爾應答。
老王妃看她穿著一身半新的羅襖裙,雖在年節裡妝容莊重,卻仍然不顯濃厚,通體氣質輕盈優雅,談吐也溫和得體,心裡很是喜歡,不禁對太後道“這是易琅的母親吧。”
太後點了點頭,“是啊。”
老王妃道“妾說呢,非得是這樣的娘娘,才能將您的皇孫,教養得那般懂事。”
說完,心裡起了一個意,“不知娘娘可還有彆的姊妹。”
寧妃看向太後,沒有冒然開口,太後便接過話道:“她還有一個妹妹,如今在尚儀局裡。”
老王妃忙道“那便定要見一見。”
太後笑道“你是要為你的王孫相看麼?”
“是啊。”
老王妃看著寧妃道“妾不回來,還沒這個話口,今兒既在太後娘娘這兒,就厚著老臉跟您開口了,妾的這個孫兒,還未娶正妃。”
“正妃不行。”
太後直接頂回了這句話。
老王妃不明就裡,寧妃卻忙起身跪下。
太後低頭道“你這是做什麼。”
“太後娘娘恕罪,楊婉……”
“不要在遠客麵前失禮,去帶她過來,後麵的話後麵再說。”
老王妃身邊的宮人趁著太後與寧妃說話的空檔,彎腰朝老王妃耳語了幾句,老王妃這才明白過來,楊婉就是那個與張家定過親,後來又損過名譽的尚儀局女官,忙起身對太後道“是妾老糊塗了,我那孫子還是小了些,哪裡慌得呀。”
寧妃聽她這樣說,終於暗鬆了一口氣,抬頭卻明顯發覺,太後的臉色不悅。
她知道自己如今杵在那兒會令太後更尷尬,便借回宮更衣之故,退了下去。
楊婉原本立在乾清宮的月台下麵,跟著兩個掌讚,在旁觀讚相的事宜。
忽然被一個溫熱的小手抓住了手指。
“姨母……”
楊婉回過頭,見易琅正眼巴巴看著她,像是冒著冷風跑過來的,鬥篷的係線都開了。
她忙蹲下身攏緊易琅身上的鬥篷,“中和殿那兒,你父皇都要升座了,你怎麼還在這兒。”
說完抬頭問跟著他的內侍道“怎麼回事啊。”
內侍回道“今日一早起來,殿下就不大受用,嘔了些東西出來,但殿下忍著不讓說。將才原本是要去中和殿,可殿下忽然說要回來尋寧娘娘,我們就隻好跟過來了,哪知娘娘更衣去了。”
楊婉摸了摸易琅的額頭,發覺還好不燒,便讓他站到背風處,自己替他擋著雪風。
“怎麼了,之前吃了什麼不受用嗎?”
易琅搖了搖頭,“我不想去中和殿。”
“為什麼。”
易琅低頭的抿了一會兒嘴,忽然說了一件看似與大宴無關的事。
“前日父皇親至文化殿,申斥了兒臣的講官,還讓他在午門外站枷。”
他說完這句話,皺著眉,扯著腰上的革帶,眼睛竟然有些發紅。“我替先生求情,父皇斥我‘年幼狂妄’。”
楊婉安撫他道“殿下心裡怕是不是。”
“不怕,但我替先生不平。”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捏著拳頭,身上卻有些發抖。
楊婉看著他的小手,察覺到了他的不安。
先君臣,後父子,他也不過是帝權殺伐下的一條人命而已,言語裡儘力地藏著憂懼,卻還是身理上漏了出來。
楊婉摟著他,把他逐漸冰冷的手攏到懷裡。
他卻顫得更厲害了。
楊婉算了算時辰,知道這樣僵持下去不好,便低頭輕聲對他道“奴婢陪著殿下過去。”
易琅抬起頭,“姨母你是女官,你不能進中和殿。”
楊婉點頭道“奴婢不進去,奴婢送殿下過去,然後在月台下麵等著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