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瑛道“國子監應該會抽調監生去核算田畝,你……是不是擔心楊倫。”
楊婉原本是擔心鄧瑛,但他這麼一提,楊婉到把相關的史料記載也想了起來。
貞寧十三年的春夏之交,是內閣和司禮監對抗地最厲害的時候,這一場政治鬥爭,因為清田而起,牽扯江南的皇族宗親,以及何怡賢,胡襄等人在南方的大部分隱田。
楊倫的《清田策》被大規模地抵製,他本人在南方也是舉步維艱,甚至差點被害死在江船上。
與此同時,宮中也發生了一件史稱“鶴居案”的大事。剛剛封王的皇次子易玨險些被一個宮女勒死在鶴居中。這個案子牽連甚廣,雖然隻有一個宮女行刺,但是因為她的脫逃,北鎮撫司和東廠卻審出了三百對名罪人,這些宮人杖斃的杖斃,絞殺的絞殺。但是,雖然《明史》著重敘述了這一段曆史,卻連一個宮女的名字都沒有留下來。
楊婉的導師認為,這其實是一個幌子,他猜想當年謀殺易玨的主使者應該就是寧妃,但是後來的靖和帝朱易琅,為了替母親遮掩這件醜事,才刻意在史書上留下了“殺三百人”這麼濃墨重彩的一筆。
不過,這隻是他個人的一個推論,沒有找到足夠的史料做支撐,所以,最後也沒有寫進論文公開發表,但這一直是他的一個研究方向,並且特彆希望當時的楊婉能幫他做下去。可惜楊婉一門心思地撲在鄧瑛身上,拒絕了參與那個課題。現在想起來頗有些後悔。
“鄧瑛,你覺得……現在清田是一個好時候嗎?”
鄧瑛看出了楊婉臉上的憂色,含笑道“不管它是不是好時候,內閣隻會問它該不該。而我能做的,是不讓為民者死,為國者亡。”
不讓為民者死,為國者亡。
楊婉在心裡默誦了一遍這句話。
楊倫是善終,眼前的人是千刀萬剮。
為民者的確未死,為國者天下稱頌,可是,誰能讓說出這句話的人也不死呢。
彆說不死了吧,至少讓他死以前,不要再受那麼多的苦了。
她想著,決定暫時不再鄧瑛麵前糾纏貞寧十三年這一段複雜的曆史,伸手輕輕地拍了拍鄧瑛的手背。
“你吃不吃堅果,我帶來了,給你剝新鮮的。”
鄧瑛點了點頭,“那我再去倒一壺茶來。”
楊婉看著他扶著桌沿兒站起身,直腰時甚至還被迫遲疑了一下,顯然是還疼得厲害,忽然脫口道“我想去問問彭禦醫,有沒有什麼法子幫你補補身子。”
“我沒事。”
楊婉疑道“其實,我看張洛已經能當值了,為什麼你十杖就被打得這麼重啊。”
她說完忽然反應過來,“是北鎮撫司掌的刑嗎?”
鄧瑛沒回答,仍隻說了一句“沒事的。”
“怎麼會沒事,張洛那個人實在…”
鄧瑛搖了搖頭,安撫他道“真的沒事,張大人此人,雖然在刑獄上很殘酷,但他不徇私情,也不泄私憤,對誰都是一樣的,他自己也挨了,隻是他身子好,挨得時候也沒出聲,受完了還能自個走回去。”說完提起小爐上的水壺,沏好了第二道茶,倒滿一杯遞向楊婉。
楊婉接過茶道“他不泄私憤嗎?但我覺得,他要恨死我了。”
“為何?”
楊婉笑了笑,聲音倒坦然起來,“這已經是第二次,我讓他受杖刑了,說起來,我到希望他有點人性,貞寧年間的詔獄,也不至於那麼恐怖。”
鄧瑛扶著床榻慢慢地坐下,“楊婉,張洛並非極惡之人,詔獄……也不完全是地獄。司法道上官員冗雜,關聯複雜,很多案子未見得能進得了三司衙門。但北鎮撫司不一樣,雖然,那裡的牢獄對官員們來說很殘酷,但那未必不是無勢之人的伸冤之門,是平民奴仆,聲達天聽的一條路。在這一處上,張洛算是做得不錯了。”
楊婉聽完這一番話,低頭沉默了一陣,輕聲道“你令我慚愧。”
這一句話的言外之意,包含著身為一路堅持辯證法的楊婉,對自己的反思,但鄧瑛是聽不出來的。
他看著楊婉低頭不語,下意識地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
“怎麼了。”
楊婉搖了搖頭,抓起一顆花生剝開。
鄧瑛見此,忙也跟著抓了一顆,跟著她一道剝開。
“我剝吧。”
他說著伸手把楊婉麵前的一大攤子都收攏到了自己麵前,“對不起……”
楊婉笑著搖頭,“鄧瑛,你以前總說,我對做什麼都可以。其實我也一樣,你對我說什麼都可以,你不要總是跟我說對不起。”
花生殼子劈啪一聲破開,兩顆乾淨的花生仁落入楊婉掌中,她將手伸向鄧瑛。
“我之所以慚愧,是因為我覺得比起你,我看人太淺,我認為他對我發過狠,對你嚴苛,就是個沒什麼可說的惡人。彆人也就算了,連我也這樣想,太不應該了……”
她說到最後,自嘲一笑,望向鄧瑛的手。
“你這樣的人,真的不該被這樣對待。”
這一句話她的說得很輕,鄧瑛沒有聽清。
那雙手還在剝花生,一粒一粒白色的仁兒從殼裡脫跳出來,落進油紙裡。
“什麼?”
楊婉忽然覺得很遺憾,為什麼她沒有穿越成一個男人,如果她是一男子,她一定考科舉,入國子監,最後做史官,哪怕要被上位者殺頭,她也一定要把這個人的一生,全部真實地寫進大明朝的曆史中。
“我說,如果我是一個男子,我就要做史官。”
“為什麼。”
楊婉揚起頭,“我要保護那個‘不讓為民者死’的人。雖然他不在乎身後名,但我要為他計較,為他在筆墨裡戰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