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心中逐漸複蘇的悲憫,給予鄧瑛的善意,分明映襯著她二十一世紀的人生。
《鄧瑛傳》出版以後,究竟有沒有人為鄧瑛這個人流淚,楊婉已經看不見了。但是那並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此時的人心。這些人在乾冷的政治氛圍之中,準許楊婉為鄧瑛說出那句“不服。”而封建時代之後,那個寫《鄧瑛傳》的楊婉,不也正是在乾冷的史學氛圍中,為那個一直跪在寒雪地裡罪人,披一件寒衣,喊一聲“不服”嗎?
既然如此,還怕什麼。
鄧瑛一直都是鄧瑛。
而楊婉也從來沒有改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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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寧十四年一月初,學田案尚未審結,大明官場上卻發生了另外一件事。
浙江巡鹽禦使上本參禮部侍郎梁為本與倭寇勾結,開辦私鹽廠,當地鹽蜀提舉司幾次每次派去征稅的人,不是被殺了,就是被打得皮開肉綻地放回來。
梁為本是貞寧二年的進士,白煥的學生,如今身上的官職,也是白煥通過內閣,向貞寧帝薦的。
梁為本剛剛被下刑部大獄,戶科便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給事中,上本參當朝首輔白煥收受梁為本的賄賂,賣官鬻爵,視大明吏政為待價之市。
六科和督察院本來就是打筆頭仗的,很多參奏的折子,貞寧帝不願意回,就擱置留中,他們也都習慣了。然而這個戶科的給事中,卻在三日之間一連上了五本折子。
內閣因此惶恐,白玉陽在刑部大堂中也心神不定。
鄧瑛不得已,開口喚了他一聲。
“白尚書。”
白玉陽這才想起,鄧瑛還在受審,拍案掩飾道“住口,本官問你話了嗎?”
鄧瑛忍不住咳了幾聲,沒有再出聲。
坐在一旁的楊倫卻站起身,隨手拖過一張凳子,放到鄧瑛身後。
鄧瑛有些吃驚地回過頭,壓低聲音問他,“楊子兮你做什麼?”
楊倫壓根沒想避開白玉陽,比白玉陽將才的聲音還大“做什麼,你還站得住嗎?坐下”
鄧瑛看了一眼白玉陽,往旁邊讓了一步,“公堂上呢。”
“什麼公堂,今兒擺堂案了嗎?”
楊倫說著掃向白玉陽,“審案的人,自己都審不下去了。”
白玉陽聞話喝道“楊倫,即便沒有擺堂案,那也是鞫問,你這般無禮……”
“你要治罪嗎?”
楊倫一把將鄧瑛摁來坐下,鄧瑛試圖站起來,卻被楊倫反手摁死。
“楊侍郎,鬆手。”
楊倫白了鄧瑛一眼,“你給我坐好。”
說著抬起頭對白玉陽道“他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又沒有定罪,憑什麼不能在堂上坐著。他願意對我們謙卑是他的事,我們內閣如今如此被動,若還一味地折磨他,誰能替老師在禦前斡旋。”
白玉陽聽完這句話,不可思議地看向楊倫,高聲喝道“楊倫,你今日是來刑部協同鞫問其罪,怎可在堂上說出與此人同流合汙的話來。”
楊倫鬆開鄧瑛的肩膀,冷笑一聲道“你自己都慌了,還鞫問個什麼。”
鄧瑛站起身走到二人中間,向二人壓手道“那五道折子,陛下尚留中未發,餘地還是有的,隻是這個案子,一定無法落到三司,如果歸到北鎮撫司去,後麵就難了。”
白玉陽道,“今日行鞫,你當真要讓這些話記錄在案嗎?”
楊倫一把抽走錄案人手中的供錄,隨手撕了。
“這就不算鞫問了,鄧符靈你接著說。”
鄧瑛見白玉陽被楊倫氣得渾身發抖,便拱手向他行了一個禮,鐐銬與手腕摩擦,他不自覺地抿了一下唇。
“白尚書,恕我冒昧,梁為本的案子是實案,閣老的案子,就算不是實案,最後也會被司禮監做成實案。而且,此處有一個關鍵,就是梁為本通的是倭寇,這個罪名一旦牽到白閣老身上,後果不堪設想。”
“那又如何?你以為你對我說了這些,你侵吞學田的罪,刑部就不定給你了嗎?”
鄧瑛抬起頭,“我沒這樣說,我私吞學田的罪行,我會認,但我希望白大人可以替我拖延一陣。”
他說完,撩袍跪下。
“一個月就好,請大人成全。”
白玉陽低頭看向鄧瑛。“你要做什麼。”
“我想救老師。”
“你能怎麼救。”
鄧瑛抬起頭,“此案歸東廠,由我來查,我替老師洗罪”
白玉陽沉默不言。
楊倫提聲道“白尚書,你我如今都沒有辦法,你給他一個月又何妨。”
白玉陽道“這不是一個月的問題,是我們該不該信這個閹奴的問題。”
楊倫聽到“閹奴”兩個字,一把將鄧瑛拽了起來,拎起他手臂下的鐵鏈,
“你以為他為什麼人不人鬼不鬼地做東廠的人?張展春死在牢裡,天下最痛的是誰,還不是他這個當學生的。如今我們的老師出事,你居然還在想該不該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