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清波館外設了禁,除了北鎮撫司的校尉與東廠的廠衛之外,百米之內無一人走動。
門上封條已經被撞破,覃聞德一把推開門,刀刃直抵門前一人的咽喉,硬是把北鎮撫司的人逼退了幾步。
掌櫃從門後走出,高聲道“諸位大人都停手,我們東家有話對諸位大人說。”
張洛勒住馬韁,朝門後看去。
一道清瘦的影子從木門後繞了出來,其人發髻散亂,妝融脂化,卻有一種楚楚之美。
“覃千戶,把人放了。”
她一麵說一麵走到張洛的馬前,墩身行了一個禮,抬頭道“我這裡麵子可真大,東緝事廠要封館,北鎮撫司要破入,我一介女流攔不住你們兩家,張大人,有什麼話,就在這兒問吧。”
張洛冷笑了一聲,喝道“進去拿人。”
“慢著!”
張洛低頭看向楊婉,“負隅頑抗,你也得死。”
楊婉朝後退步,一麵退一麵望著張洛道“那你也得先殺了我。”
她說著退到了門前,“比起入你的詔獄,我到寧可死在這裡。”
張洛道“我看你瘋魔了,你以為你撫育了皇長子殿下,我就不敢殺你嗎?我今日是奉陛下之命,捉拿滁山湖澹兩書院的逆黨,我不會對你容情。”
“那你讓他們下刀啊!”
她說著仰起脖子,“張大人,我告訴你,我今日不會讓東廠的人與北鎮撫司動手,但你要捉拿裡麵的學生,必須從我的屍體踏過去。我不是對你以死相逼,我也知道你不會憐憫我,但我可以拿我的命跟你賭一賭,我今日死了,你北鎮撫司明日也要玩完。”
她說完這句話,朝執刀的校尉看去,“一個時辰之內,陛下恩赦這些學生的旨意就會落到清波館門前,殺我的人即死罪,你們誰願意替張大人擔罪,就過來,我絕對不反抗。”
張洛道“你怎麼知道陛下會在一個時辰之內改變聖意?”
“猜的。”
她聲音坦然,“雖然是猜的,但我從來沒有輸過,你說我玩弄了你三次,然而‘玩弄’這個詞用得太險惡,那三次不過是我為了在你手下求生不得已為之,我唯一慶幸的是,我一次都沒有輸過。這是我對你的理解,對皇帝的理解,對我身處世道的理解,這次我依然不會輸,就看你願不願和我賭,張大人,我隻要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後,沒有旨意下來,我就讓你把我和裡麵的人帶走。”
她說這一番話的時候,麵色雖然平靜,肩背卻抑製不住地在顫抖。
張洛看著楊婉,想起了詔獄中鄧瑛對他說的那句話——你管束不了楊婉。
誠如楊婉所說,她玩弄了他三次。
第一次是婚姻,她掙脫了從屬於張洛的身份束縛,第二次是鶴居案,她讓東緝事廠一夜之間分走了北鎮撫司的刑審權,第三次是《五賢傳》一案,她逼張洛親手處死了自己的父親。
她的確一次都沒有輸,但卻沒有人說得上來,身在微處的楊婉,究竟是如何鬥贏他們這些權貴的。
“賭嗎?張大人?”
她又問一句。
“賭。”
張洛抬起手,“所有人退後十米,守前後二門,一個時辰之後……”
他抬手指向楊婉,“先鎖拿她,再將館內眾人全部帶走。”
楊婉聽完這句話,不禁鬆了一口氣。
她將身子向門上一靠,抿了抿唇,向張洛輕聲說了一句“多謝張大人。”
養心殿內,易琅跪伏在鶴獸香爐下,楊倫和白玉陽雖然在場,卻不敢在這父子二人之間參言一句,整個養心殿內,隻有何怡賢敢出聲勸說。
“陛下,殿下還年幼,這心裡慈悲,旁人一說就動意了,您彆惱得傷了身子。”
易琅抬起頭道“何掌印,旁人是誰?”
“這……”
何怡賢尬了聲,皇帝笑了一聲,對何怡賢道“行了,你也老了,說不過他了。”
他說完對易琅道“你明明知道這些人辱罵了父皇,為何還敢替他們求情。”
易琅抬起頭,“父皇,兒臣不是求情,兒臣是要代他們受責,他們辱罵了父皇,犯了重罪,兒臣也恨他們,但是,這些人跪在閣老的宅門前,是為閣老求情,父皇才恩赦了閣老,接著就處置這些學生,愚鈍之人,難免不解父皇聖意,兒臣不想聽他們詆毀父皇。”
皇帝沉默了一陣,“既然如此,求情就好,為何要代他們受責。”
易琅抿了抿唇,“兒臣要讓他們明白,他們就是有罪,有罪就是該罰。”
皇帝拍了拍膝蓋,“誰教你這麼做的。”
“沒有人教我這麼做。”
易琅朝貞寧帝膝行了兩步,“父皇,兒臣已經沒有母妃了,兒臣隻有父皇,兒臣明白,兒臣以前有很多做不得不好的地方,惹父皇您生氣,如今兒臣長大了,懂事了,兒臣也想保護您。”
楊倫聽完易琅的這一番話,不禁背脊發熱,頭皮發麻。
這話聽起來既真切,又令人心疼。
雖然是楊婉教易琅說的,但未必不是這個孩子難以表達的肺腑之言。
楊婉幫他說出來了,恰到好處,恰是時候。
自古在京城的官場上討生活,即如同在刀尖上行走,陽謀雖然永遠抵不過陰謀,朝臣在明,司禮監在暗,大多時候,都是文官們在輸自己的尊嚴,但這二者之上,還有一個上上品,即“攻心”。
雖然所有人都想修此道,卻又有無數人玩火自焚,死在了半道上。
楊婉立於微處,手上沒有任何一個實際的籌碼,卻遊刃有餘地牽引著君王和這個皇子的情緒,來盤活這一局幾乎無望的死局,這令楊倫細思極恐。